众人再汇合已是傍晚。
“你怎么样了?”一见面,程芷就用目光把程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检查了个遍。
“当然是用了睡眠咒了。”程曌理所当然的回,一旁阿炎也附和地点了点头,“醒来前再让她们以为发生过什么就好了。”
哦对,还可以用咒。程芷突然就自嘲地笑起来,当真是关心则乱。
不过一旁的李玄机却憋得面红耳赤,睡眠咒没问题,但醒来要让人家觉得发生过什么,对他这个一门心思休习功法的仙家木鱼脑袋就太超纲了。好在最后居然也蒙混过关了,或许那女小娘本也不是那么情愿出来卖的。
“我跟阿炎碰头后,阿炎说他发现那女子已怀有身孕还不自知,告知后,那女子却像是很害怕怀孕似的,歇斯底里的打起了肚子,后来就被阿炎下了睡眠咒。”回客栈的路上,程曌先说了自己这边的情况,“之后我跟阿炎就分头把九层楼从下到上查探了一番,前八层就是大家看到的那样,但第九层却像是什么动物的巢,正中有一个巨大的蜂窝状的结构,每个隔间都有独立的进出通道,还有一些女子的用品和待产的用具排列在边上,我跟阿炎猜这里可能就是楼里女子养胎生产的所在。”
“后来还真从这蜂窝里找到一个安胎的姑娘,只是这姑娘……看着实在太怪异,四肢纤细,肚子却极大,照她说的明明才害喜2个月,这肚子却跟足月的差不多、甚至更大。”阿炎不禁拧起了眉。
“她也是自己告诉你们的?”这楼里姑娘们的倾诉欲是不是太强了?程芷向来谨慎,那柳氏的话他也只敢将信将疑,如今听程曌阿炎这么说,他更要怀疑柳氏是不是也在做戏给自己看了——那她演技可太好了。
“唔,稍微装神弄鬼了一下。”这是程曌的主意,“毕竟越是经逢变故的地方,鬼神崇拜也就越兴盛。”
程芷看看程曌、再看看阿炎:好吧,倒也不算真的装神弄鬼……
“不过叫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待产的姑娘竟然是城主嫡亲的闺女。”
“什么?这城主真不是个东西,竟连自己的女儿都卖!”
“若换张嘴,这可就是灭亲义举了。”程曌冷笑。
阿炎顿了顿,接着往下说:“那姑娘说,城主以前乐善好施、作风正派,对妻儿也都呵护有加。城主本不是什么官职,是因为受城民敬仰大家自发喊出来的,后来这里官府撤出,城主也就理所当然成了真正的一城之主了。”
至于官府撤出的原因,这姑娘不说,但四人互看一眼心下都了然:兽化城。
“只是这一年来,城主性情变了许多,还突然之间多了很多秘宝,说是天神垂怜、交给城主解脱城民苦痛的。因这些秘宝,不少人对城主就更是敬若神明了。”
“看来这秘宝中也包括那只舍得化三滴的情酒了。”程曌略沉吟,“我倒想起这么件事了,上古时候有只妖兽名为情,混沌、饕餮、穷奇等凶兽皆由其所诞,任其无止尽繁衍下去,则三界将大乱,故天道化出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将其劈成了灰烬,这情兽的血据说就是极强劲的春药,世间万物皆无法抗拒。没想到本尊已经作古了那么久,血居然还被保留下来了?”
这恐怕又是东魔的手笔。程芷三人紧锁眉头。
一旁,李玄机也眉头紧皱,不过却是另一种苦恼:此次下山游历果然长了不少见识,从前当真是井底之蛙,以为在师兄弟中能拔得头筹便是强,如今见过蓬莱仙派,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但法术高强,史论学习竟也如此扎实,这什么情兽的我派古籍中闻所未闻,他一个外门弟子却可以信手拈来,我辈当真要奋起直追了。
大家略作商量,便决定晚上先去衙门的地牢走一趟。醉宵楼的可疑已是毋庸置疑,不妨再看看这衙门里有何乾坤,有可能的话再把柳氏的父亲救出来问个清楚。
哦对了,程芷在说自己经历的时候刻意隐去了兔儿爷那段,他倒无所谓别人怎么看他,但他不想程曌因此对他产生无端的猜测。
他不是喜欢男人,他只是喜欢一个人,那个人是男、是女、是天地,都可以。
回客栈后,四人拿出随身干粮吃了些,自从知道情酒的存在,他们连小二备好的水也不想多沾上一滴,随后程曌就给四人换了一身夜行的行头。
程曌每次说出手就出手,完全不考虑他们一行中还有个毫不知情的李玄机,本来李玄机的夜行服完全可以先变好再由程芷送过去,现在手一挥直接给人家换身上穿好了,也难怪他惊讶的下巴都要掉了。
“你也看出他家挺有钱的吧,所以置办了不少换装的法宝,不要太吃惊,纨绔作风罢了。”程芷一边帮忙擦屁股,一边横了程曌一眼:你再不注意点,这个屁股总有一天是要擦穿的。
只是这一瞥,撞入眼帘的程曌让程芷的呼吸突然就有些凝滞了。换上夜行服的程曌,马尾高高束起,天气炎热,衣服也薄,贴身勾勒出少年人初长成的轮廓,胸口的布料甚至可以看到随着呼吸在微微起伏……程芷不自然地别过头。程曌平时衣着发饰随程芷,很少会束高马尾,这一换连带着年纪也看小了不少,其实他跟阿炎本来就比李玄机大不了多少,就是常摆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倒还真唬住了不少人。
“阿……秦,你耳朵怎么这样红?”千钧一发,阿炎把险些脱口而出的“芷”字给叼了回来。
“他怕是还有什么事没老实跟我们说吧。”程曌意味深长地看过来。
程芷心虚的没回嘴,阿炎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并未真上心,就这么含糊蒙混过去了。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直接进了那素未谋面的客人的最后一间上房。四人的行头不方便露面当显眼包,就隔着房门问:
“小二,何事这样慌张?”
“对不住,惊扰了几位,客人身体突然抱恙,刚给他寻来了大夫。”小二道歉声连连。
这间上房位于楼道的尽头,挨着程芷李玄机他们那间,里头的人从未见出来过,但隔着墙时不时有呻吟声传来,当是个中年男子。一个中年人,有钱住得起上房,不是行商落脚又是什么呢?而若说到行商,去过醉宵楼后的程芷他们大概也懂了,听说这男子也不过比他们早来了两日,居然倒霉的这么快就兽化发作了。
阿炎推开了房间的后窗往外探看,前门一片兵荒马乱肯定是走不了了,房间的后面正好是一片宽阔的湖,隔绝了人来人往,今天是上弦月,月影倒映在湖面,连微风也没有,就像是拓上去的一样,宁静极了。
“走这边。”阿炎示意,四人从后窗鱼贯而出,朝衙门进发。
衙门的位置相当好找,就在离客栈两个街区外。外头罩了两层结界,一层防止外面人闯进去,一层则是防止里面人逃出来。程曌让程芷阿炎把两层结界都悄悄解了,没有惊动任何守卫,一行人一闪身就溜进了地牢。
柳氏的母亲最后变成的是一头鹿,被处决后,柳氏和父亲为防兽化后彼此相见不相识,就把母亲的两只耳坠解下,一人耳朵上佩了一只。兽类外形不论如何变化,大抵还是有耳或有角的,那耳坠子是柳氏母亲亲手做的,这世上独一份,只要不摘,人群里便能一眼望见。柳氏将自己的耳坠摘下交与了程芷,可做校验用。两个身份底细互不清楚的人,彼此和盘托出来历身份,相约一次冒险,无异于一场豪赌。程芷对柳氏始终是抱有一份警惕的,但柳氏……哎,若程芷能把视线跟心思多投些到别的人的身上就好了。
地牢一共有三层,第一层与其说是关人的,不如说更像是个屠宰场。这里都是兽化完全体,牛羊猪狗应有尽有,还有些说不出门道的。兽化城本来就是因商贸而发达的,耕地不多、畜牧也并不发达,自打“名声在外”后,附近的城邦早已和他们断了往来,而从北边、西边远道而来的那些尚不知情的商贸队伍,又因为路途遥远,携带的多是瓷器、刀具这种不会变烂腐化的东西。粮食和肉从哪里来,就成了全城上下迫在眉睫要渡的难关。饿到极致了,一些世俗的看法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有人开始吃刚刚死掉的人的肉,那些兽化出的利爪可以像掏软豆腐一样轻易地撕烂亲人的尸首,那因为兽化而变异的味觉也将咀嚼生肉变得如同吃海鲜山珍一般味美。城里乱了套,一开始是吃尸体,尸体吃完了就开始吃活人……这时候,是城主出面用法宝惩治了那些吃人的人,他说:一定要吃,就吃这些兽化完全了的人吧。
于是,所有兽化完全的人都会被处决,然后割成一桶桶的肉,挨家挨户的分发,你今天吃的可能就是昨天被带走的父母,你的明天也可能成为每家每户的盘中餐。当然有人是不愿意的,可是城主每天都在给城民洗脑:这些野兽真的还是你认识的亲人吗?他们早就已经迷失了人类的心了。当城民们亲眼看到,一对兽化的父母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一双儿女扑倒在利爪之下,尖如钻头的喙迫不及待的插进他们的脑子里贪婪地吮吸起脑汁,全然不顾被他们死死按住的孩子根本还未死去、剧烈地痉挛抽搐着……那一幕太让人战栗,自此以后,反对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小。直至又过了半年,所有人似乎都已麻木,他们吃着这些肉有说有笑,甚至还会谈论昨天谁家的谁又被拖去宰了,这碗肉会不会是从他身上出的?又或者是猪肉牛肉到底哪个更可口,你看隔壁街那谁是不是也快成了,什么时候能吃上?
有的人兽化的是身体,有的人兽化的则是内心。一语成谶。
此刻,程芷他们的视线都被这层地牢的中心位置所吸引——有个“人”被绑在案板上,他长着牛的身体,却有着龙的犄角和蝙蝠的翅膀。眼下,他胸口剖开,肋骨砍断外翻,一眼就能看到心脏正扑通扑通在鼓动,旁边一个顶着个鬣狗脑袋的半兽化看守、或者说屠夫更合适,正用薄如蝉翼的刀小心翼翼地把心脏周围的肉一寸一寸片下来,放到一个精致的餐盘上。嘴上吩咐着边上人“城主大人最爱这一口了,你可别想偷吃。”其实他自己也是馋到不行,口水滴滴答答流不停,黏糊了一地。而那个被开膛破肚的人,喉咙里一直滚着什么声音,但因为舌头被拔了、喉咙也被捣碎了,根本没人能听懂他想说什么……
“他说,杀了我。”
程曌脸上是难得的肃杀之气。他们四人被粗大的房柱子投下的阴影掩映,明明是视线的死角,却不知为何依然被那案板上的“四不像”发现了——或许这就是他的天赋异禀吧。如今,那“四不像”的眼珠缓缓移动看过来,不一会儿眼角盈满泪水,濡湿了头枕下的一大片。
“阿炎。”程曌示意,阿炎心领神会,他的鞭是神木所化,可挞天下、入万物。此时那鞭潜伏于地,蜿蜒蛇形到案板的底下,下一秒,破土而出快如闪电,只一击就穿透案板,于背部贯入将那兽人的心脏刺穿!
鬣狗守卫正片着肉,突然发现心脏多了个洞,以为是自己下手重了,惊的脸色都变了……
“四不像”死死盯着程曌他们的眼珠渐渐失去了生气、灰暗下来,嘴角却微微牵起,如果他有足够时间,那或许该是个笑吧。
“他、他、他死了……”打下手的守卫吓得语无伦次,“啊啊啊啊啊城主大人要生气了,延缓我们兽化的药要没有了……”
“闭嘴!”那个鬣狗头此刻已经冷静下来,反手一刀,那薄如蝉翼的刀刃就刺进了乱叫的守卫的喉咙,只见那守卫喉咙里开始咕咚咕咚往外冒血,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如果是凡人,恐怕已当场毙命,偏偏他们因为兽化,生命力要顽强得多,一时半会儿根本死不掉。
“你这个蠢货,居然把城主大人珍贵的食材糟蹋了。跟我去向城主大人领罪认死吧。”
鬣狗头一边怒斥,一边贪婪地看着那“四不像”的尸体,离开前还是没能忍住,将那破了洞的心脏狂舔了一遍,舌头上的倒钩硬生生刮下来一大片肉。然后他心满意足的舔舔嘴唇,押着那替罪羊“邀功”去了。
“剩下的这些兽人怎么办?要都放了吗?”阿炎的鞭子已化出无数分支,蛰伏在地下,只要程曌一个点头,就能破土而出、切断所有束缚的链条。
“柳氏的父亲并不在这里面。”趁刚才阿炎动手的空档,程芷跟李玄机一个用术、一个用符,已经把这层的兽人筛子一样过了一遍,并不见有人戴着那半边的耳坠子。
“如今这里都是兽人的完全体,谁能保证他们还有人的情感,万一放出去会不会反而成了祸患?”李玄机担忧地说。
没错,别看他们现在都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兽化完全的人,生命力和修复力都强得惊人,万一他们兽性大发……
“先接着往下去看了再说吧。”程曌一锤定音。
地牢的第二层,一踏入,程芷他们都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琼浆玉液入瑶池,飞禽走兽挂林间。断送国祚的昏君的酒池肉林,真亏有人想得出更做得出。在这酒池中有一个高台,裹着轻纱的女子正在放肆跳跃,那纱薄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浑圆饱满的胸部随着舞动的节奏,从那若有似无的纱衣里呼之欲出。酒池里,另有十几个裸女围着那高台上的女子成一个圈,一副心驰神往的表情……
李玄机“哎哟”一声,非礼勿视,赶紧背过身去。
“你又不是出家的和尚,怕什么。”程曌一把把李玄机的身体又扳回来,逼他看,“如果是妖邪故意所化迷惑人的,你刚才背过身的那个破绽估计够你死好几回了。”
“这是什么?城主的后宫么?”阿炎嫌恶地问。
“不会是什么幻术吧?”程芷警觉地眯起了眼。
“长得倒都还挺好看的。”程曌托着脸品评,“但奇怪的是,你看她们一个个泡在池子里,却还都浓妆艳抹,不怕妆花了么?”
程曌指了指面朝他们的那个裸女,杏仁眼、樱桃唇,黛眉、面靥、口脂无一不妥帖,只是被这池子的酒气一蒸腾,热的额头脖颈都出汗了……那汗越冒越多,从发缝中淌下来几道,有的经过眉毛、再到眼睛,有的从鼻梁处滑下、轻触唇角。
咦?好像哪里不对!
裸女的脸上多了几道竖着的细细的白印子,那些汗液经过的地方就像橡皮擦一样,五官被擦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