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城是座因淮河孕育而生的城市,面积不大,主要繁华区集中在城关南大街到四号码头一带。
淮水大桥上,许听榆双手指甲紧紧抠着车后座那一点点塑胶边,看着奔腾的绿皮卡,穿着蓝夹棉衣的大爷驾着牛车从身边跑过。
二八单杠拐入右边的西城大道,许听榆的身体也跟着往□□斜,穿过淮城汽车站,没一会车子就停在了货摊兴盛的南大街右侧。
许听榆刚被抱下车后座,人都还没站稳,就被噗噗作响的拖拉机机油出气管,和疾驰而过的绿皮卡掀起的漫天尘土,给喷了一脸。
他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才逃出那一阵灰,拿手搓了搓眼,入目却是不到半米的猪肉摊,雄壮大汉捋起袖子挥舞着大砍刀砰砰剁断肉排,他被剧烈的声音吓得呆站着,两手害怕地抠着拇指,四周牛蹄踏过柏油路声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时时刻刻敲击着他的耳朵。
他不知所措的眼泪也逐渐在眼眶打转。
“许听榆。”
那双眼终于在看一圈后,看到了站在人头攒动的祥子炒饭店前叫他的梁淮青,许听榆睫毛眨落一滴眼泪,快步紧跟上他。
梁淮青进店要了两碗蛋炒饭,把勺子塞到小碗边推到许听榆的面前后,他就一句话再没说过,直到一碗饭见底,他放下筷子拿纸擦嘴,才发现许听榆吃一口饭就得赶紧把眼睛抬起来盯着他,坐立不安的举动。
这样导致他吃的很慢,本来牙齿掉了几颗,米饭又对他脆弱的口腔来说较硬,梁淮青放下纸都要准备走的时候,许听榆碗里的饭只被他挖通了个表面,基本没吃什么。
梁淮青揪断一节纸放在许听榆的手边,看见他被发觉后躲闪的眼神,忽然知道他在紧张什么害怕什么,但他没有安慰,也不想安慰。
毕竟这是个事实,他不安才是对的,只要找到收养的人家,他随时都会抛下他。
养一个人对目前一无所能的他来说很不容易,更别提养大一个人,要实际考虑的付出成本。
梁淮青不会再自找麻烦,他视而不见的说了句,“不吃了就走。”
见许听榆立即缩回拿着勺子的手指,梁淮青推开凳子去结了钱,没作停留直接出了店门,他开了锁着的车子,推上就熟门熟路往南大街的左侧去。
许听榆努力蹬腿跳下比他还高的木凳子,身体踉跄了下差点摔倒,落地后他都还没站稳眼睛就急急忙忙寻找着梁淮青的背影,找到后视线更是时刻抓着不敢放松,一路晃晃悠悠的挤开那些杂乱无视红绿灯的人群,跟着他后面跑。
“等你半天了,就猜到你今天来,咋样,想好没,我这70亩茶园三年准备,马上就要开园采摘,你来不来,一句话。”
“你现在说行,过两个月就先采一批冬茶咱们试试。”
张凡凯穿着黑色皮夹克,靠着停在路边的蓝壳捷达,冲着梁淮青挑了挑眉,“一个月起步给你开一千五,吃住都包,你就旁边指导指导怎么炒茶,再加卖出去的分成提点,咱们跟你正经签合同,稳赚不赔。”
“来不了。”梁淮青摆手拒绝了他递来的红塔山,把自行车前轮对准南后街的巷口,“想自己做个小生意,到时候杂货铺开证还得找你托个关系。”
“那都好说,咱们哥俩从你老奶刚卖茶第三年到现在都认识多少年了,还跟我客气。”
这不是张凡凯第一次找他说了,这几年只要县城碰见他时不时就得提上两嘴,说到现在都快成了车轱辘话,他自己都腻了,也知道再多说没什么意思。
但三年前他爸给的这三十多万资金,是他信誓旦旦夸出了十年成立上市公司的海口,才给批下来,再怎么也得搞出个样来,不然后半辈子在他爹面前头都抬不起来。
而且他也不是瞎鸡啄谷,乱捣鼓,除去他爸和周围亲戚都爱喝茶之外,他看得很清楚,整个Y市这两年的绿茶产业已经初见苗头,身为下属县城的淮城,租地便宜,茶业市场紧俏,又生在淮河的滩涂之地,土质是最适合种茶的地方,却基本没人有资金大规模种植。
整个城市只有乡下零零碎碎的几户茶农,靠着自己家那几亩地种点茶叶售卖,既散乱,产出又低,茶叶基本靠外城购入。
这点从梁老太正经种了八年的十几亩茶园,就凭借独一无二的炒制技术,炒出他人无法媲美的醇厚清香口感,成了茶客口中一品周知的茶叶,可见一斑。
现在好了,大规模茶园有了,资金有了,他张凡凯差的就是个专业的炒茶师父,只要他出钱,梁淮青出力,不说远的,他们这片茶园名声打出去是迟早的事。
就说近的,光是他一来,原本光顾梁老太的那些固定茶客就会被拉来不少,哪里愁卖。
但他就算每次都把以后成立公司的发展前景说得天花乱坠,还是一样被梁淮青拒绝,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不得劲。
张凡凯把烟屁股在手指间转了一圈,倒塞进嘴里,叨叨着。
“不懂你,好好的淮城一个这么大空缺的市场放在这不做,非要去开铺子,十几平的地方能赚得了几个钱。”
“哟。”张凡凯兜里掏出的打火机还没点燃,就瞅见了躲在梁淮青腿后边,大秋天还穿个短裤短袖的小男孩,乐道:“这才半年没见,儿子就这么大了?”
“你家儿子猫生的,一个月一岁。”
梁淮青懒得跟他在这混不吝的瞎胡扯,刚要推车走,张凡凯一屁股就坐实在他的车座上,两腿卡住了他的后车轮。
正经路走不通,别的路这会自己送上门来了。
“刚见面,哥哥给你买两件见面礼穿穿。”
张凡凯直接挟持了许听榆,把人往胳膊肘下一夹,不关心他是梁淮青的谁,也不管他姿势难不难受,带进了东边最近的一家丫丫服装店。
他挑了件羽绒服,两件保暖衣一并装进袋子里,走的时候两根手指挂着塑料袋,左右摇晃着递给许听榆。
许听榆被他像挂个物件一样,头朝下运来运去,重新站回梁淮青身边又晕又说不出的难受,看着面前的袋子,他虽然有点呆,但也知道妈妈教过的,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虽然这里面装得东西,能让他以后不再那么冷。
“拿呀,怎么不要。”张凡凯等了一会看他只呆呆地看着,一副胆小又不怎么聪明的模样,他平时最不喜欢忸怩的人,语气不太好的催着。
梁淮青看着被张凡凯声音一吓,眼里都是惶然失措的许听榆,手指不自觉抓着他的裤脚一角,身体也跟着往他这边倾斜,额头还留着刚才紧追他的汗珠。
下一刻观察他的梁淮青,看着忽然仰头巴巴望过来的许听榆,像接收到了某种信号。
他不太确定地说:“拿着吧。”
许听榆听到他话的瞬间,小脚往前大跨了一步接下袋子,又很快跟认主似得乖乖退回他的脚边,证实了他的想法。
需要经过他的同意才能收下,仿佛本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个人,在与外界不断的接触碰撞中,建立了一种属于和被属于的关系。
他是属于他的……这种陌生的归属感,是他从小到大都没有体验过的感觉。
也不对,唯一一次有瞬间属于过他的东西,是在九岁那年的冬天他捡到了只流浪狗,出于怜悯的私心偷偷藏在了土屋后,用扯来的稻草铺底,红砖垒成四面挡风的狗窝,偷偷给它喂了面水三天。
第四天的中午,梁老太就做了一顿热气腾腾的狗肉锅。
对任何事物付出过多,都会加深失去的痛苦。
这点梁淮青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该一如既往的清醒才对。
反应过来,已经把手像每次他在城里看到,当孩子收到朋友的礼物而高兴时父母都会笑着一下下温柔抚摸着孩子头发那样,放在许听榆的脑后时,梁淮青五指像碰到无比尖锐的利刺一般,隔空弹了一下给收了回来。
他眼中因片刻失神而翻涌而出的异样情绪,快速消散。
梁淮青看向要走的张凡凯,也没专门避开许听榆去说。
“凯哥,再帮忙打听一下,给他找户好人家收养。”
这句话说完,不知道是因许听榆那眼巴巴的眼神,还是被两人对外产生的短暂互属关系而影响,本应该毫无负担的梁淮青,推着车绕着南后街一圈又一圈回廊样式的红砖瓦房,直到傍晚,莫名没再和许听榆对视过一眼。
不过他本来就从不在意许听榆在哪,有没有跟上来,只是偶尔想起来回头看时,许听榆总是如影随形跟在他的脚后边。
他就像个不被任何人关注,只是被随意挂在后车座静悄悄跟着飞的氢气球。
因为太害怕随时被抛下,怕那根根本就没绑住的线松开,会再和梦里一样,抓不住,飘起来,然后继续落在别人手里,被打,被骂……
许听榆就算越往后体力越是实在跟不上梁淮青无意识加快找房子的脚步,太过着急而一脚绊倒摔在石子路上,也能自己憋住眼泪,双手撑地默默撅着屁股爬起来,呼呼吹两下破皮辣疼的手,继续追着他跑。
但他再怎么有韧劲,毕竟只是个五岁的孩子,跟在梁淮青后面跑了一整天,不仅又累又饿,梁淮青一刻都没停下来等过他,神经还一直处在担惊受怕,长时间没有安全感的紧绷中。
天一见黑,他就累得脑子像一团浆糊,像没了电池的时钟再也运转不动,任何人说话他都听不清,眼睛在一睁一闭来回打架之间视线模糊又朦胧,仿佛倒头就能昏睡过去,连自己怎么坐到杂乱的电线杆边都不知道。
当他昏昏沉沉的,忽然提着一颗心使劲撑开眼皮看着黑沉沉的天空下,怎么都找不见梁淮青的身影时,委屈与恐惧席卷了这具幼小的身体,情绪崩溃也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
梁淮青就跟他隔了一面墙的距离,刚和他说了坐那等一会,前脚刚走,后脚就听见了那嚎啕大哭的声音。
他从红砖墙后探出头,为他这种没由来的哭泣疑惑,问他:“你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