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二家的,你跑趟钱木材家,淮青之前在那定好的棺材今儿得拉过来,他意思的是不办酒,家里就剩他一个也没那功夫,停两天让咱几个叔给抬下地得了。”
天破初晓,红橙色的太阳从门缝斜着照入一条光,许听榆被刺得眨了眨眼,村子最里面这时传来一阵响亮地噼里啪啦炮竹炸开的动静。
稀稀拉拉的唢呐声响了两天。
梁老太生前不是个与人为善的人,后半生更可以说是把全村的人都给得罪了个遍,尽管梁淮青不费心给她办什么丧事,但她下地定棺前的最后一晚,村里还是有不少人来看她最后一面。
送走了最后一波来看梁老太的人,家里只剩梁淮青一个人守棺。
二毛站在黄色瓦斯灯泡底下,接过梁淮青发来的烟,看着突然像卸下一个重担的人,问:“啥时候走。”
梁淮青手插裤子口袋,拿给他火柴,说:“明天三点起来把人下地,弄好了就走。”
这话刚说完,他看着二毛的眼穿过了他的耳鬓,恍惚看到他身后一窜而过的小小身影。
二毛嘬着烟点点头,看他盯着黑漆漆的杨树林不说话,有些瘆得慌,转头过去问:“咋了?”
梁淮青蓦地觉得嘴巴有点干,他伸手摸烟摸了个空,看到下一秒就忘了烟不在他手里的二毛,把软包塞给他的奇怪眼神,他只是把烟咬在嘴里没点,脑袋突然冒出想问他这几天许听榆怎么样的想法,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他收回视线,最后把烟别在耳朵上,“没事。”
梁淮青一个人坐到土瓦房内的黄色瓦斯灯照着墙上的塑料挂钟转到三点,时针不再动,秒针刚走一半,房外就传来许多人踩过发白焦脆的杨林落叶声。
村里跟梁老太沾亲带故的人都趁着凌晨的霜寒气还没消散,合伙抬起棺把人送下了地,地方就选在她种了八年之久的茶园一角,烧了几把黄纸,再放完最后一挂短炮,聚在新坟边的人该散的也就散了。
梁淮青回去把土瓦房内的桌椅棉被衣服,甚至是有关过去的一切都拿蛇皮袋装着,背到了梁老太的坟前,一把火全给烧了。
他将那住了十年,现今空空荡荡的土瓦房落上锁,钥匙也给塞在墙根边的红砖下,肩上背了军绿色的布包,推着二八单杠踏上那条总在往回走的泥路时,时间没他想的那么慢,才早上六七点。
心情也没他日思夜想过的,假如会有那么一天到来,他会是多么高兴轻松。大概是他忍了太久,一切都非一蹴而就,就少了突如其来的解脱感。
二毛着急忙慌往北面跑时,正看到打南边过来的梁淮青,他脚后跟一刹,往他那边去了两步,喊道:“就走了啊?”
“走了。”梁淮青平静地说,他踩下脚撑,刚要从衣服内兜里掏烟,见二毛一脸急匆匆,又手放回车把,没再往前走。
“你往哪去?”
“艳红婶,说是因为天天被她男人打,想回家娘家又不认她进家门,还挺着五个月肚子呢,跳河了。”
按辈分跟着叫婶是没错,但艳红今年也不过十四岁还没二毛大,就被她妈三十块彩礼卖给了三十三岁的建树,建树又是他同门的叔,这不去掺和一手面上还过不去。
二毛也是烦的不行,怕去晚了又得遭人说,他嘴上在跟梁淮青说话,身体却几次急着想往北面拔,“都来嚷嚷着救人,我得赶紧去看看。”
梁淮青听了脑子就瞬间想起那张圆盘脸,扎着单边麻花辫,喜欢穿红色外套,脸颊总是挂着两团高原红的女孩,她跟人说话笑起来腼腼腆腆,看人也总是不好意思的低着眼。
但除了想起那张脸,梁淮青也没什么其他反应,类似于被所处环境日复一日吞吃下的麻木,或者事不关己的见怪不怪。
“不送你了。”二毛大概知道他这次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往后的下一次见面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又是什么时候,也没说再会。
他朝着梁淮青高举着手臂,抿了下嘴,佯装对这场告别很无所谓的摆摆手,说:“走吧,一路顺风吧。”
梁淮青瞧着他说完话拔腿就跑远的背影,骑上车前两手陡然捏了捏两下手刹。
二毛现在跟他关系看似不错,但小时候知道他是被拐来的身份,没少瞧不起他故意找茬,两人见面从来都是打来打去,偶尔遇见连个好脸都不给对方,互相看不顺眼好多年。
忘了具体哪一年,也许是某一天开始,二毛跟着他爸去县里帮工了两年活,再回来就长大了,过年跟在他爸身后开始按村里的辈分喊起了他哥,然后自然而然给他发烟,村里看到他会停下来主动和他说话,时不时在村口遇到也会东问一嘴西问一下的唠起家常。
两人的关系就这样慢慢好了起来,但小时候发生过的事都心知肚明,虽算随着时间的推移翻篇了,就像梁老太一死,他再去追究也追究不出个结果,无非就是稀里糊涂的过。
可伤疤隔阂都还在,两人的关系也从没好到那些铁一般的朋友兄弟那一步。
梁淮青一直这么认为,就像他把二毛一视同仁地归于这个村庄,迟早要彻底脱离,但二毛对他告别时的表情,却又告诉他,至少对方并没有那么想。
那许听榆呢,是没有其他办法,仅仅为了活下去而有目的性的不断讨好他,还是就算有其他的去处,但只是因为想要跟着他,才坚定地选择他。
梁淮青思绪只偏移了一瞬,就给自我否认地拽了回来,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仅仅因为他这个人而来。
况且,许听榆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懂什么,他至今为止对他做出的所有行动,都只是本能的求生欲促使而已,无关情感。
一声悲咽,打断了梁淮青更深的想法。
“你说你求着我放出去!放你出去了你又不到半小时就回来,去缠人都缠不明白。”
王叔生拉硬拽着双手死死扒着门不肯放的许听榆,手指一下一下点打着他的脑门,“走!你不想活命我也不跟你在这瞎掰扯,现在就丢到粪池里溺死你,我也不差你这一命的钱!早他妈在这呆够了!”
许听榆脑袋被原始的害怕恐惧狠狠冲击,一片空白,像扯着他衣领的王叔是吃人猛兽,只要往前去一步就会被立刻咬下整条腿。
他手足无措,不停摇着眼泪流了一脸的头,后悔当时为什么听到梁淮青要走,不再上前多求求他,而是觉得生气。像妈妈终于答应给他买的玩具,他那天期待了很久很久,却等到最后只能落空,觉得对方出尔反尔被背叛后的伤心。
许听榆眼睁睁看着自己前半截手指用力到泛白,也无法牢固的扒住门,指甲在门板上划出几条细痕,他两手凌空挥了两下,尽管身体不停推抗着挣扎,也没办法逃过被王叔提抱出土屋,往后宅大缸般的旱厕去的命运。
许听榆头被夹在他的胳膊下,绝望地急促抽泣着,正要再努力往上挣扎,眼睛与骑着车经过的梁淮青对视了一眼。
“多少钱。”
轮胎突然停下的刹车声,和梁淮青自己都未曾预料脱口而出的声音,一同穿到王叔的耳朵。
王叔的脸立马变了,扭脸笑着说:“本来行价两千五,你诚心要一千五出给你了。”
村里的教师一个月也就六十块钱工资。
梁淮青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开口,给好不容易摆脱的自己又找了一个大麻烦,就再次看到了许听榆那为给自己挣条活路,不屈到让人无法忽视的渴求眼神。
与那时没被打多久后,就认命待在这里十年不再寻求任何人帮助的自己,似乎有着不同。
他喉咙滚了滚,“八百。”
说出这个数字后,他反倒不再犹豫。
不管许听榆的接近是纯粹的目的性,或者掺杂其他情感,他都不在意,这个人在他这里就像路边遇到的几个小猫小狗那样,并不重要。
他也没什么救人一命的怜悯心,更别提被一个五岁孩子蹩脚的花招打动之类的屁话。
只是凑巧他今早在烧梁老太的被子前,发现里面塞了快有一本数学书那么厚的青色壹佰圆纸钱,反正手头上暂时还算宽裕,就先替他垫了一笔钱而已。
但没想到王叔不太乐意,讨价还价把孩子抱到了他的跟前,“一千二,一千二就给你了。”
梁淮青没管他,把塞进里衣口袋的六百卖鸡钱先拿出来,“八百。”
“一千,就一千了。”
“八百。”
王叔看着他数了六张钱,又从布袋子里掏出两百,不死心说:“九百可以吧。”
“六百。”
“刚才还八百呢。”王叔啧了一声,把许听榆松开了,“八百就八百吧。”
“有没有什么病。”
王叔呸了一口唾沫在拇指上,数着钱,眉毛都没起来,“除了感点冒,发点烧,是个哑巴外,能有啥病,能吃能喝的。”
他数完正好八张,把钱一塞到外套的内口袋,伸出了手,看着整理布包的梁淮青没想跟他握手,他也乐得,走去推开虚掩的门,把装满行李的皮包一提往北面离开了。
许听榆还没从崩溃的情绪中回过神,站在比他还要高很多的自行车后轮边,眼泪充盈着整个眼眶,肩膀一耸一耸地又掉了半天,直到朦胧的视线中递给一把纸。
他眨巴了几下眼,努力挤出总是挡住视线的泪,双手无处安放地掐了掐,才准确无误的小心接下。
大概是这张纸终于给了他已经脱离危险的实感,他脑袋懵了会,狂跳到几乎呕出喉咙不能呼吸的心脏也因为安心慢慢落回肚子里,整个人都渐渐不再那么紧绷。
他哽咽着平复完最后一丝情绪,把擦干了脸的纸攥在手里,仰起头想努力地抿着嘴朝梁淮青笑上一下。
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梁淮青把布包系好,背到胸前,他两腿跨上自行车,眼睛往下很快地瞥他一下,又看着路前方,说:“我没想养你,等去城里看看能不能给你找户好人家收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