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风很大,程屿初爬上去站着的时候双腿都在打颤。
他承受了很多年的压力和噩梦,那场大火后他本以为自己重新续上了新的人生,却没想到原来是套上了更重的枷锁。
这些年,他自己一个人独占了父母的偏爱,学业和人脉双丰收,他本来还能自欺欺人说这样就够了。直到那道身影深夜里出现在他面前的频率越来越频繁,日日梦魇里被大火缠身的人问他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他感觉到自己再也坚持不住了。
于是他选择解脱。
楼层不算高,但一跃而下时冲击力很大。紧接着就是全身剧痛,呼吸越来越困难,最后他慢慢感觉到意识在消散。
程屿初以为自己终于解脱了,没想到感官在一瞬间被全部放大,心脏猛地一震,他再次睁开眼,入眼的就是一片火海,很快就熏的他眯上眼睛。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里是地狱,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对,这是他第二个梦魇的开始。
逃,赶紧逃。
长年累月的康复训练加上求生的强烈**,使他忽略了这幅刚重新站立的身体的不适。踉跄了两步,他很快就加快了步伐,朝门口冲去。
在跑到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了正在朝里面冲的何与书。
一瞬间,百感交集。
“他妈的你疯了是不是!”
他骂了一句,随手立即拉着何与书往外跑。
其实程屿初该是庆幸的,至少这一次,他拉住了何与书。
下楼的时候他还看见了一个小女孩,看着跟何与书一样大。只是这个小女孩给他的感觉很不好。
一直到楼下,再到去她家吃饭,从这个小女孩深邃的打量里,他隐隐约约的感受到了不安。就好像,她是能看穿他秘密的那个人。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绝对不能让她跟何与书继续接触下去。
饭后徐艺香拉着何兰唠了会家常,一直到程嵩打电话说自己到了何兰才带着两个儿子离开。
从何家出来的时候天早就黑透了,像透不过光的密封箱子,在酝酿着一个阴暗的心事。
程嵩在大院门口等着的,何兰电话里只是匆匆说了几句家里失火了让他赶紧过来,具体情况他还不清楚,这一路上心里乱糟糟的。
“程嵩。”
听见有人叫他,他认得这声音是何兰的,连忙回头。
月黑风高,一切都很恍惚。看见站起来的程屿初,又给他原本混沌的脑子一拳重击。
“小初,你这,你能站起来了……”程嵩一开口,声音都是止不住的颤抖。
程屿初盯着程嵩,好像在想些什么。直到何兰从背后轻轻把他往前推了一步,他犹豫着开口:“爸。”
“哎,哎。”他一边应着,转过头去问何兰,“小初这是,这怎么突然能站起来了?”
何兰忍不住流下泪水,“小初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家里起火了,他一着急就能站起来了,奇迹啊奇迹啊。”
她语气兴奋,越说越激动,连声音都带着抖。
程嵩连忙拉过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等家里的事弄完了再带小初去医院看看,现在最重要的是咱们一家得安顿下来。我在城边的小旅馆定了两间房,咱们先过去。”
“好,好。”何兰连忙应声。
大概是太久没正面面对程屿初,程嵩虽然很高兴,但也不知道该跟儿子讲点什么,连坐车都坐在前面,不敢靠太近,生怕再看到儿子再做出什么排斥他的反应。
到旅店开了两间房,兄弟俩住一间,夫妻俩住一间。
这一路何与书都没怎么说过话,住进房间后他也是一言不发。程屿初沉默着观察了他很久。
他不知道,何与书也在想一些事情,同样的想不通。
天色晚了,何与书把书包放在角落里,给程屿初说了声自己就进去洗澡了。
他和程屿初一向话不多,见到程屿初的时候,大多时间是有点惧怕的。程屿初今天也跟转了性似的,也没多跟他拉扯,点了头就看着他进了卫生间。
何与书刚进去,程屿初就拿着房卡出了房间。
他没走远,出房间后走两步就敲响了何兰和程嵩房间的门。
开门的程嵩,看见是程屿初后他还呆滞了一下,随后很快便问他:“小初,怎么了,有什么事?”
程嵩说着话就把门打开了,“进来说,进来说。”
他们的房间里开了暖气,一进门程屿初就感觉到了。何兰坐在床边上,看到他来了也疑惑,“小初,怎么了?”
程屿初走到何兰边上去坐着,他问的也直接,“妈,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何兰和程嵩对视了一下,他们都没料到程屿初是来问这个的,还以为是他们房间出了什么问题。
何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想到他今天突然能站起来的双腿,语气不自觉的放软了,满是疼爱,“还没呢,我跟你爸爸商量了一下,这几天只能在旅馆将就了,明天开始我们就去找房子,看看这附近还有什么好的房子出租。”
看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何兰继续说着,“怎么了小初,你有什么想法吗?”
程屿初已经16岁了,正常读书的话现在也该读高二了,他们或许也该听听孩子的想法了。
“爸在那边有住的地方吗?”
饶是没料到程屿初会突然问起他,程嵩反应慢了半拍,随即回答他:“有,公司给我安排了宿舍。”
程嵩原本就是高知人士,出车祸前在老家那边有份特别好的工作,所以后面赔偿下来才不至于让全家没有活路。不过那件事以后,家底剩的不多了,再加上原来公司的业绩一天比一天差,他才决定辞职重新找工作。
那时他已经在什湖隔壁城区找到了一份工资待遇都很不错的工作,正打算一家人搬过去。家里有亲戚突然给介绍了什湖的房子,说是愿意便宜租给他们。本来程嵩是不愿意一家人分离的,但何兰体谅他,说现在家里的情况能省点是点,况且什湖这边的物价要低得多,再方便不过了。
于是最后何兰带着两个儿子来到了什湖,而程嵩便住进了新公司的员工宿舍。
这些都是前话了,程屿初对这里面的过程多少知道一点,他也清楚家里其实还是有点家底的,只是何兰太不舍得动那些钱了。所以她平常也十分节俭,现在又为了攒钱还出去打零工。
今天见到耿夏,他莫名觉得在什湖继续待下去不合适了。
“我们能不能搬到爸那去,在那边去租房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但话说出来平平淡淡的没什么感情,何兰隐约觉着他像是认准了这件事一样。
“小初,你不想在什湖这里待了吗?”何兰本来是打算继续在什湖住下去的,毕竟在这里也半年了,周围的环境和人好不容易都熟悉了。
程屿初顿了下,随后抬头,目光放柔看向程嵩,但他的话是对着何兰说的,“我想和爸爸住在一起了,我不想我们一家人分开了。”
程嵩呼吸一滞,双瞳失神地盯着程屿初,随后又看向何兰,对方眼里是和他同样的难以置信。
当初意外发生的时候,程嵩打着方向盘要避开的,但路面太滑,车子失了控,人撞到了,车子也翻了。
那场车祸里,除了死了人,伤得最重的便是唯一坐在后座的程屿初。
天地良心,当时程嵩真的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他那时下意识就想着赶紧避开,完全没想到会打滑,意外还是发生了。
虽然是意外,但程屿初内心遭受严重打击,学校也不愿意去了,天天封闭自己。他也怨上了程嵩,那时车上就他们父子三人,他始终觉得程嵩是为了保护何与书才造成他这样的。
从此更是不愿意在看到程嵩,更要讨厌和程嵩待在一个空间里。所以当初何兰愿意和程嵩分开搬来什湖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
听见程屿初说愿意和程嵩住一起时夫妻俩都愣住了,有些难以置信。
程嵩顿时就红了双眼,走近两步,手不自觉地就靠上程屿初的肩膀,“小初,你是认真的吗,你真的愿意和爸爸住一起了?”
程屿初感觉到落在肩膀上的力量在不断收紧,他抿唇,说,“嗯,愿意。”
大概是太激动了,肩上的力度又重了几分。程屿初轻微皱眉,倒也没有别的意思,但程嵩很快就意识到了,马上放开了双手。
何兰也觉得这是好事,只是……
“那,小书怎么办,他这学期才刚转到这边来,又要转学会不会对他有影响啊?”何兰当初带着何与书来这边的时候她就觉得何与书并不是很开心。
“小书以前也没什么朋友,好不容易现在有个夏夏愿意带着他玩了,这一走,万一他要是有什么情绪怎么办。”
何兰的话不无道理,程嵩想想也觉得不妥。
程屿初看得出来两人的纠结,他安慰道:“何与书现在还小,等过去了估计过段时间就把这里的人和事忘干净了。再说爸那里的教学资源更好,对他的教育更有帮助。你们可不能因小失大了。”
夫妻俩觉得程屿初说的确实有道理,要是要搬过去,最大的问题就是两个孩子的上学问题。
程屿初倒还好办,他初中的成绩在市里都名列前茅,只要找点关系,进高中倒也不难。只是何与书,才费了劲让他转过来,再转过去其实也可以,只是其中少不了要折腾一番。
这些顾虑都得好好去办一下。
程嵩叹了口气,“过去都好办,只是你们兄弟俩的上学问题得动点功夫,估计还是得费些时间。”
说完他又看向程屿初,怕他有什么不满意连忙补充,“小初你放心,明天爸爸就回去办,争取快点落实下来。我跟你保证,不会超过一个月,怎么样?”
程屿初点头。
其实他过来就是想说这件事,说完他就准备回自己房间了。
临走前,他又返回来叮嘱何兰和程嵩,“这件事先别跟何与书说,提前告诉他他肯定会难过。等手续那些都办好了我们直接带他走就是了。”
何兰有些担心,“这样小书会不会闹啊,就这样一点都不跟他商量他以后知道了得伤心啊。”
程屿初摇头,“他现在还小,提前告诉他只会影响他现在的正常上学,到时候直接带他走,他要闹也就闹一阵子,哄哄就过去了。”
房门一关,这件事就算是敲定了。
在他们的规划里,何与书这一关是最好过的。只是没人会想到,这件事会成为他们亲手为何与书划开的一道伤口,在漫漫年岁里被何与书自己反复揉搓,渗血加深,直到他能挣脱,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