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3章 一个叶清留下一行足迹

早上，天光大好。

叶清揉了揉乱翘炸毛的头发，眉眼显得有些过分阴郁，是在别人面前从来都不会展现的表情。

——他做了一晚上梦。

这是重生后第一次这样。

叶清无法解释缘故，只能边刷牙边安慰自己：或许是秦长许的原因。因为他的出现，才导致自己睡眠质量过差。

他抿了口水，然后吐出来，把嘴里的泡沫冲净。每个动作都极其用力，仿佛他好像借着这个机会把秦长许踢出他的生活似的。

一切收拾完毕，他背着包下楼。

迟淮安早在下面等他了，一见着他冒了头，便招呼住家阿姨布桌上菜。

叶清坐过去，迟淮安把一个碟子推到他面前，意简言赅：“吃。”

这是他们家的规矩，盘子里的必须吃完，因为里面的营养是搭好的，别的随意。

叶清低头，看了眼盘子——赫然有他最讨厌的洋葱。他忍了忍，还是开口：“妈，我不想——”

话还没说完，迟淮安动了。她抬了下头，神色平静：“别说话，吃饭。”

叶清不说话了。他垂下头，和盘子里的洋葱大眼瞪小眼。

早上时间往往走得快，叶清对峙不过三秒，便兀自拜下阵来，一股脑地把饭往嘴里塞，好像这样混杂着就可以减免一些单吃洋葱的痛苦。

迟淮安就是这样。控制欲很强，什么都要管。上辈子叶清受不了她这样，和她吵过不知道多少回。可是现在呢，叶清扒饭的同时眼眶一酸。

人总是在不断后悔的。

在刚发生的时候后悔、在时间久到自己都以为自己释怀的时候再后悔。

叶清想，幸好我还有机会。

他吃饭快，吃完了迟淮安还没吃半饱呢。司机老顾便先把他送走。叶清上车，一路无话。

今天学校必有一场风波。

这件事叶清很清楚。昨天他找人把秦长许打得——不好说，但他是亲眼看见秦长许路都走不了的。

同等级的人是不被允许这样的。

白水一中有两个规定，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第一，高等级可以对低等级武力欺压和精神打击；第二，同等级禁止互殴。

这并不是校方的规定，是历代学长学姐总结下来的。

有时候出事，高等级欺压低等级，不是校方不管，而是根本无能为力，所以干脆开放。尽管说是学生间的规定，但这个许多领导也是知道的。同等级之间，还有领导游说的机会。

叶清动手之前就想得极其明白，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但那种怒火是他控制不了的。强到看见秦长许的第一眼，怒火就已经把他自己吞噬了。

*

“叶清同学，周老师找你。”

周老师——周齐玉，是高二（6）班的班主任。为人随和，是个妄图在贵族校园追求人人平等的天真人士。

叶清抬了抬眼，那双眼是墨绿而幽深的。他的语调不急不徐，恰如同一曲钢琴曲落下最后一个琴键。引人坠入深渊，却又在即将坠入的那瞬间把人拉回来。

他语调带笑：“好啊，就来。”

那个传话的同学愣了愣，没由来想：叶清这种人，怎么看都不像会把人打伤的恶犬啊……

不像恶犬的叶清是最后一个到场的主角。

秦长许正站在光下，垂眸听着周齐玉说些什么。

很奇怪，秦长许明明已经回了宋家，却穿着短了一截的寒酸校裤。他睫毛很长，垂眼时就乖顺地铺在那儿，被太阳渡了一层边。

叶清敲门，秦长许撩开眼皮，很波澜不惊地看他。

又是这个眼神。叶清低声骂了句，避开秦长许的注视。

周齐玉怒道：“还不进来？”

叶清忽略秦长许，走了过去。

周齐玉很不想对叶清发火，一来小时候一起玩过，现在关系也不差，情分还在；二来顾及人设。所以他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转学生第一天到白水，你们先前不认识，肯定不会积怨已久。那是什么矛盾你要打他这么狠？”

昨天打人，叶清没动手，但他说过出事往他身上推，所以周齐玉只找了他。

秦长许还盯着叶清，却并不开口。他这一身装扮和气质，很像被叶清那伙人打到失语的小白花。

不过，秦长许不说话也好，省得吵人。

“老师，如果就是积怨已久呢？”叶清慢吞吞地问。

周齐玉脸色难看：“你们认识？”

“嗯。”叶清道。

“不认识。”秦长许开口。

老实讲，秦长许的声音是很好听的，但或许是因为寡言，所以开口有些哑，有点像没睡醒。

周齐玉看叶清。

那个眼神彼此都懂，看了不知道多少年。周齐玉吃瓜呢。

叶清笑，用他一贯在众人面前所示的腔调开口：“梦里结的梁子。”

周齐玉：“……”

叶清只顾逗弄周齐玉，却忽略了秦长许也站在他旁边。而他没注意到的是，秦长许那张万年冰块脸在听到叶清的话后也荡开几丝笑意。

*

玩弄人民教师的结果就是被罚写检讨，周一升旗仪式读出来。不仅如此，叶清还要和秦长许一起扫一个星期厕所。

周齐玉美其名曰：“增进同学情谊，改变梦中刻板印象。”

叶清才不愿意和秦长许一起做事，所以在和秦长许一起扫厕所的中途，他随便摇了个小弟就要大摇大摆跑路。

没走两步叶清就猛回头，走到秦长许身边：“喂。”

秦长许不应，扫的水飞溅到叶清裤脚上，叶清蹙眉，往后避了两步——这个位置妙得很，既能躲开秦长许乱扫地纷飞的水液，又能躲开小弟吃瓜灼热的视线。

他耐着性子提高音量：“喂！”

秦长许这厮还是不应，叶清却没有在人前的好脾气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秦长许身旁，先是冷笑。

这声笑，很像风雨欲来的昭告。

灼热的呼吸喷洒，秦长许垂下眼，以一种叶清无法发现的方式盯着叶清。脖颈很痒，但他没动。

叶清掐住秦长许的下颚，话刚要冒出来，秦长许就回过神来和他对视了。

那一眼极深，但又可能因为太深，所以显得格外寡淡。和那样一双眼对视，能把人所有的话都杀回胃里搅动情绪。

然后秦长许说：“嗯。”

叶清陡然无言，或者是失去了说话的勇气，他松开手，没有做多余的动作。

而秦长许身姿如松，就那样挺拔在那里。日光下近乎看不清他的面容。

叶清只觉得一瞬间心很乱。

这一幕和昨晚梦里一模一样。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梦见自己生日舒春把狼狈不堪的秦长许送给他当“惊喜”。

梦里，他看到的秦长许和现在的身影重叠。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在疯长，有些话呼之欲出，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要说什么。

叶清烦闷地抓抓头发：“敢和周齐玉说我跑路你就死定了。”

秦长许茫然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叶清不敢多看他，离开。

*

事实证明了老祖宗的话是对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在连续两天旷工无人发现后，叶清便开始肆无忌惮。只不过今天——矿工的第三天，从男厕出来的学生表情都很奇怪。

叶清心中警铃大阵，抽了个空去厕所溜达了一圈。

雪白的墙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一个叶清留下一行足迹。”

可能某个人觉得这样不够，还生动形象地画了个火柴人扫厕所的场景，火柴人眉毛皱皱，眼睛绿绿。尽管人物简陋，但胜在惟妙惟肖。

至少让看完的人都知道脚下这片土地是某个姓叶名清的少爷扫的了。

叶清：“……”

好，好，好。

怪不得那天点头点得如此乖顺，原来心里没想着好事呢。

叶清怒极反笑，刚想走就见洗手台的人极小心地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很快就收回，但叶清心情本就不好，无处发泄肯定就要找东西发泄。所以他缓缓走近，然后笑一下，问：“同学，看我有什么事吗？”

那同学猛地往后退了两步，像是被吓到了：“没，没事。”

“没事你躲我啊？”叶清好脾气地笑，凑近，“怕我？”

同学嗫喏了一下，好半天才从嗓子里找回自己的声音：“……同学。”

叶清挑一下眉。

“你上完厕所不洗手啊？”

叶清的脸上在一瞬间变得精彩至极。

也就是此时，周齐玉含糊的声音带着笑响起：“哟，叶清在这呢，我还到处找你呢。”

同学趁机跑路，连个人影也没捞着。

叶清洗手，边洗手边问：“找我干什么？”

周齐玉抱臂，倚着门框懒洋洋看叶清动作：“你这次怎么闹这么大动静？不像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叶清讥笑了一下。

他一直都是这样。

表面做出君子模样，引得所有人都开心。可是他自己不开心，难得出现了秦长许这个乐子供他发泄发泄不至于交际的时候没能量演下去，还有人反过来问自己你怎么变了。

但叶清没反驳周齐玉。

他还是那副邻家小弟乖巧的样子，关上水龙头，洒落手上的水花。

他说：“别告诉我姐嘛。”

*

周、叶、谢三家是世交，但很少有人知道。

这交情原本到迟淮安那辈已经淡了，但没想到几个孩子能玩在一起。

说实在的，也是地理位置带来的便利。

那时候迟淮安每天忙得不沾家（当然现在也是），叶娇和叶清就整个别墅区巡视，有一天拎着猫粮下去喂猫，那只猫也就是现在叶清在养着的阿巫，意外发现有个小男孩正在摸猫头。

要知道，这只猫脾气很坏，当初为了亲近它一些，叶家姐弟俩费了不少功夫，可这只高贵小猫现在居然在别人掌心下如此乖顺，两个人顿时就憋不住了。叶娇率先动了，冲过去，叉腰：“你谁啊？”

男孩沉默把猫抱了起来，阳光没照在他身上，很奇怪。他的头发看起来和猫一样柔软，可是很长，几乎遮住眼睛，看起来有些沉郁：“……谢陵。”

叶娇顿了一下。其实她没指望男孩能回答她，但既然回答了，她就不客气了。叶清呆呆看着，心想，我姐就是这样，就像植物大战僵尸里开倍速的豌豆射手。

“你凭什么抱这只猫啊？”

可还没等谢陵开口，就有个和叶娇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跳了出来。

“怎么还欺负人呢？”那小男孩唇红齿白，模样周正，一身正气。当然，那就是周齐玉。

叶娇不甘示弱就反驳回去：“关你什么事！”

“就关我事！”正气的周齐玉愤愤道，“我最看不惯你这样的人。他归我罩了！”

很显然，这个他，指代谢陵。

两个人在那里玩着发射口水的游戏。叶清很无所事事，凑到谢陵旁边：“谢陵，你摸猫猫有技巧，教教我嘛？”

谢陵说“好”，然后和叶清絮絮叨叨。

叶清很聪明，谢陵一点拨就通，他顺着猫猫毛看着叶娇和周齐玉吵架，津津有味。谢陵模仿他。

两个如玉一般的小孩像两个小机器人，重复不断相同的动作。只不过一个灵气太盛，另一个灵气太微弱。

叶娇侧过头休息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她愣住了，然后事态以大家都惊讶的方式发展，只见她凑过去很狗腿开口：“……可以教我怎么驯服它的臭脾气吗？”

谢陵顿了顿，说：“好。”

然后他教叶娇，说的话并不多。那天叶娇终于抱到了小猫，她开心地跑在夕阳下，谢陵也走过来了，阳光照在他身上。

下一瞬间，他笑了一下。

周齐玉默默看着，半晌才开口：“我们交个朋友吧。”

“我姓周，周齐玉。”

*

四人友谊坚不可摧，延续至今。

只不过人越长越大，心思也就叵测。

叶清就是这样的人。

回去的路上叶清才慢慢回过神，发现自己坠入回忆好久。其实十七岁之前的事他不是没试图去想过，但是每次都是想到一半就如云雾退散，往往连带着之前记得的都消失不见。

他很难得的，完整回忆了一块十七岁以前的记忆碎片。

*

周齐玉知道厕所里的事情之后，连笑着说你也有翻车的那天就找人清理去了。

叶清没别的事，就打算去秦长许面前刷刷存在感，给自己找点乐子。

他走到秦长许面前的时候秦长许正在给别人讲题，表情很冷淡，看到叶清的那瞬间好像笑了一下。不确定。

叶清蹙眉，手指敲击桌子，在秦长许和问题的人之间划分楚河汉界：“秦长许，跟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