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红达笑着说:“咱们这个年纪少喝点也挺好的,感觉上班之后老得好快,大不如前啊。”
褚某某赞同道:“是啊,才上了这几年,有的时候下了班恍惚觉得已经过去半辈子了。我之前特别忙的时候一直胃不舒服,还去医院做了胃镜,还好没事,只是压力有点大。医生说咱们这个年纪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就行了,别每天瞎琢磨,不会有事的。”
任红达说:“可是哪有休息的时间,现在双休都算招工福利了,我也就是赶上这时候能休两天。平时说是周末,一有事还不是照样上班,还没有加班费。”
褚某某说:“想要双休现在只能去外企了,要不就考编。”
陈某某说:“外企也开始卷了,好不到哪去,入乡随俗,哪哪都一个德行。”
陈某某问刘竹:“工作怎么样?我最近也常想要不干脆回老家算了,真是太累了,就是离家太近免不了总被问什么时候结婚,实在是烦。”
郑某某听见了关键词结婚,赶紧问:“你真不打算结婚呀?有个人照顾着多好!我现在每天在家,光是看着我儿子今天学会这个明天学会那个,我心都化了。”
陈某某摇头拒绝。
刘竹说:“赚得是真少,屁事也多,我同事也都不怎么健康,但是肯定是比你们压力小。
怎么说呢,地方虽然小,喘气的地方反而大了不少。晚上街上的店都关门,大家起码能有一个自己的晚上。
就低头干活,不想升职的话也不用去管那些弯弯绕绕的事,身上虽然累,心里却挺轻松。”
陈某某说:“真怀念上学的时候啊,没那么多弯弯绕绕,那时候大家天南海北凑在一起,都亲亲热热的。
现在走到哪,第一句就是问你家是哪的,家里几口人在干嘛。
我一说是幽州省这个狮驼岭的,人家干脆都不往下问了,谁都看不上这里。”
任红达说:“可不是么,尤其是今年夏天打人那事之后,咱们这儿的形象更糟糕了。”
陈某某说:“其实何止这一件,不过是这一件闹到外头了,这才有这么多人知道。”
冯某某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一口喝干说:“学习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不,学习是上学里最简单的事。我们也是,走到哪都少不了喝酒应酬。”
褚某某问:“你读博也要应酬吗,我还以为只有我们上班的要总喝呢。”
冯某某说:“正儿八经的应酬当然轮不到我,但是我看各个教授都是海量,凡是吃饭没有不喝的,已经成了饭桌上的必备环节。没有什么事是喝完解决不了的,这就叫无所不能。”
郑某某惊讶道:“天啊!这也太黑暗了,我还想等你以后留校当了教授。让我儿子拜你为师呢,他特别聪明,六个月就会叫爸爸了,完全是个小天才。”
冯某某说:“算了吧,现在我们这样没人关照的根本不可能留在学校。别听外头说大学教授多累多累的,累的都是没靠山的。大老板的子子孙孙都成了小老板,一个个要多滋润有多滋润,要不是肥差人家干嘛往里安插呢。”
刘竹总结:“这帮孙子。”
大家笑着又碰了一杯,酒液在灯光下闪耀,那点强撑的愉悦愈发可怜。
她们的未来已经足够清晰,包括她们可能存在的后代。
一天两天,十年二十年,三代五代,只剩下在挣扎中坠落这一件事。
呆了不到一小时,郑某某匆匆起身,说着:“我得回去了,我儿子等会睡醒肯定要找妈妈了,真是小冤家,一刻也走不开。”
大家纷纷和她告别,于是那点新生的喜悦一下从饭桌上消失了,只剩下冷寂,大家各自吃喝。
许久,陈某某说:“孩儿妈终于走了。”
刘竹笑出了声,冯某某说:“以后聚会又要少一个人了。”
陈某某说:“那也比咱们寝室聚会多了两个不相干的人好,我感觉她老公和儿子的灵魂一直坐在边上。真受不了,人一结婚生了孩子怎么能变得这么恐怖,一个人走到哪都拉扯着一家子。”
褚某某拉着陈某某的手,模仿着郑某某的口吻说:“等你结婚了你就懂了,咱们女人呐……”
陈某某嫌弃地一把抽出手,刘竹在一边呵呵笑着。
又一个朋友离开了,那具身体里如今盛着某某老婆、某某妈妈,但是曾经和她们好得像一个人的郑某某已经不在了。
上学时可以在被子里整晚谈天说地的一群人,如今聚在一起聊的最多的就是工作,上班的人说起领导有说不完的不满和憎恶。
褚某某说:“我真的是上班之后才见到这么多傻口,他们脑子里怎么想出那么多傻口规定的!有的时候真是恨不得一把掐死他们,和他们同归于尽算了。”
刘竹说:“上学的时候不也那样吗,我到现在也不理解为什么怎么市里哪个领导来参观咱们学校,都一,定,要,参观女生宿舍。”
任红达赞同道:“没错没错,和变态有什么区别,到女生住的地方来搞参观,还要评比。
咱们本来就每天查寝已经打扫得一尘不染了,一来检查的外头晾的内衣都要收起来。
知道内衣不该随便看也该知道人家住的卧室不要随便看才对啊!真是不把人当人。”
冯某某说:“就是,我换了学校读研才觉得一下活得像个人样了。那个时候每天学生会都要进寝室检查,检查卫生、检查内务都不够,居然还要检查床单的纹路是不是对齐的,被子是不是叠成豆腐块,还要看上头有没有用指甲掐出线。每周六天,查到毕业!我那个时候真的除了晚上睡觉都不回寝室,那不是卧室,只是睡觉的地方。”
刘竹说:“那个时候要不是你每学期内务扣了太多分你肯定就保研了。”
冯某某感叹:“都是心酸往事啊。”
陈某某说:“刘竹你扣得更多好吧!还有各种活动和开会,死活就是不参加。说什么浪费时间、假惺惺的面子工程、说的都是屁话,居然还要咱们从废物里分析意义。你当时情愿扣分都不去,天天就在图书馆学习,我以为你要读博呢!”
刘竹说:“算了吧,最后都是挣钱,学什么学。学习也不过是为了挣钱,难不成还能是为了什么梦想吗!切!早知道当时不那么努力了,就该趁着那个时候把想玩的都玩了的,这辈子再想耍只能等退休了。”
冯某某说:“可是也有有意思的地方不是吗?”
大家纷纷摇头,褚某某说:“不愧是你,学了又学还能觉得有意思。”
陈某某说:“所以人家才能一直学下去啊。”
任红达说:“我觉得有意思的只有那个时候,圣诞节咱们在楼道里复习的那个时候。”
陈某某了然道:“没错,那个时候的确很有意思,刘竹是不是还唱歌来着?她那天不知道怎么的老开心了,期末周还一个劲傻乐。”
刘竹握着脸说:“才没有,你记错了,我每次一到期末周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任红达说:“还不认帐,你在那唱什么铃儿响叮当,冲进女澡堂。当时走廊上还有别的寝室的人在呢,多丢人!”
刘竹心说自从和汪珐珆关系亲近之后,自己已经很久没再说过那种玩笑,但是细想那的确是过去的自己会说的话。只是记忆模模糊糊的,她怎么都记不起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某某说:“不是吧?刘竹当时唱的不是那个!”
冯某某也赞同,任红达自己也迷糊起来,扶着头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
刘竹自己也是,明明滴酒未沾,脑袋里的记忆却分起了岔,不同的画面缠绕在一起,怎么也分不清哪个是原本的那个。
大家笑了起来,温馨的氛围持续了很久。
任红达突然说:“那时候真是和现在很不一样啊,人也好事也好。当时要是有人说外国多先进、我们多落后,对我们的刻板印象还留在上个世纪的大红灯笼,我肯定会在网上一条条列证据和人吵架,告诉他们我们这几年有多发达。现在想想真是……”
褚某某说:“我现在才不宣传我们有多好,真的吸引来了更多外边的人,我得更往后排了。本来腰已经弯得够低了,还是算了吧。”
五个杯子碰在一起,时间一点点沉淀,变出更浑浊无神的双眼、更稀疏花白的头发、更弯腰苟活的人们。
曾经满腔热血的人最终也褪去了色彩,昏花的双眼里如今不再有星光。
回过头,我这个人的身后已经空无一物,转回来,眼前也是一片虚无。我既没有过去,也看不到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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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竹回到了那个晚上,她正背着书包飞跃过校园,从图书馆跑向宿舍,要赶在关门前回去。
期末周,每天要复习的教材和材料都装在她的包里,随着每一次迈步晃动,沉得要命。
她刚好在关门前跳过宿舍大门,气喘吁吁地站在一楼大厅,宿管和她打招呼:“回来啦?”
刘竹笑着对宿管点头问好。
梦境越发真实:即使仍旧看不清周围人的脸,跑动后羽绒服里的潮热、勒在肩膀上包带的重量,四周学生走动的声音,她已经回到了过去。
二十六岁的刘竹循着过去的记忆走回宿舍,推开门,宿舍里的七个人一起回头看着她。
任红达看看手机说:“哇,时间刚好,真是神了,每天都刚好在关门的时候回来。”
陈某某说:“你有空考虑一下田径吧,我觉得以你的身体条件搞运动肯定比应用化学有前途。”
褚某某招呼刘竹说:“快进来吧,马上查寝了。”
刘竹犹疑地走到自己桌子前放下包,已经过去了太久,现在的她已经记不起过去这时候应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