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从头到尾连姿势都不曾变过。
刘竹说:“你不累吗?”
那个孩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书举到面前看着,双腿在地上来回抬起活动,顺便小幅伸展腰背。
刘竹说:“你不困吗?”
那个孩子从桌斗里掏出一包速溶咖啡分着倒进嘴咽下,这是不想浪费打水和上厕所时间的学生们常做的事,刘竹小时候也总这样。
刘竹问:“你不觉得没劲吗?”
那个孩子又换了一张卷子开始做,哪怕看不清长相,也能看到那张脸上的笑容,大概是对现在这道题得心应手吧。
刘竹看了一眼卷子,那个孩子看来也擅长化学呢。
那个孩子究竟有听到自己的话吗?刘竹无从知晓。
那个孩子是谁呢?刘竹得不到回答。
刘竹看着那个孩子,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于是只好维持着那个姿势,继续自己的颓废。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孩子看起来甚至长大了一点,刘竹还在那里,仍旧没能从这个梦中醒来。
“你以为这样有用吗?不,除了把你自己的健康毁了之外不会有任何用。”刘竹说。
那个孩子终于做出了反应,虽然写字的手一点没停,但是她说:“那又怎样,哪怕折寿几年,如果最后能考个好大学也不亏。”
刘竹笑道:“你竟然以为会有那种好事,你以为会从你的剩余寿命里直接扣掉几年,等你正春风得意的时候突然挂掉?哈哈,哪里有那种好事,我告诉你会怎么样。”
刘竹冷着脸说:“你的身体会一点点变得虚弱、变得没有精神,然后任何一场小病哪怕是一场感冒都会比别人更难受,需要更长的时间恢复。
你越拼命想快跑你的身体跑得越慢,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超过你,着急也没有任何用。
你会逐渐失去曾经习以为常的正常生活,可能会整晚整晚睡不着,可能会什么都记不住。
这都还是幸运的,更不幸的是得上了治不好、只能延长生命的病,眼睁睁看着自己开始倒计时。
那可不止是心理上的恐怖,往往还有身体上的疼痛,止痛药都未必能完全阻断的疼痛。
或许这时你想干脆结束这一辈子算了,这时候你又会发现生命大爷的真坚强,想活的人往往不能好好活,想死的人却怎么都死不了。
你见没见过被砍掉脑袋的鸡,没了头还能走几步呢,命有时候就是这么贱。
死了一了百了,狠不下心、松不开手,半死不活才是真正的折磨。”
那个孩子说:“我有我自己的理想。”
刘竹说:“理想,梦想,谁没有过呢,越是活在底下的人越是幻想阳光。
你以为你的理想能实现吗?
当然不能,你和你理想之间的天堑早在生出来的时候就划下了,你这辈子都追不上的,因为那根本不是任何努力或者天赋能填平的差距。”
那个孩子冷了声音说:“努力起码能提高我未来的上限。”
刘竹笑道:“幼稚。你这样的人,下限取决于这个世界的底线,上限则取决于你的父母和你自己的运气。
不会这个岁数还在期待着幸运降临吧你,难道还在做梦自己是命运的宠儿吗?
你还不明白吗,特别的人才能得到好运,可你一点都不特别,凭什么特别会轮到你呢!
连平凡都有的是比你更平凡的人,悲惨更是从来不缺比你悲惨的人,你算什么!”
刘竹站起来,在地上徒劳地转着圈,对那个孩子喊道:“理想!难道我就没有过理想吗?我的理想是什么来着?反正不会是在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小城市里当初中老师吧,那些把老师规划为未来职业说的至少也得是个高中老师吧?哪个疯子会自己想当破初中老师,哪个疯子,真是疯子。”刘竹抱着头蹲在地上。
那个孩子站起来,终于放下手里的事,过来摸摸刘竹的头发说:“我多努力一点,你不就会更轻松一点吗?你现在过得好吗?”
刘竹抱住她说:“放弃吧,放弃我吧,没有用的。就在你没日没夜整理错题的时候,就在英语老师让全班听写单词的时候,你的同龄人已经在你老师都没听过的全国大赛、世界大赛上拿着各种奖,用英语发表各种论文了。
最普通的一所大学里的教授都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出国,人才引进的时候,海外回来的安家费直接比土生土长的你高一大截。
你的能力根本不够和他们争,认输吧。哪怕拼死拼活创造了一百,最后苦苦哀求也未必能拿到手一,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刘竹抓着那个孩子的衣摆,她的右手上还留着小学时就磨出的茧子,那层死掉的皮肤到现在还是那么坚硬。
除了拿笔太久变形的一截手指,她什么都没能留下。
想想汪珐珆,想想得了癌症的那个初三老师,刘竹知道,命运已经很是垂怜自己了。
刘竹抱着自己的手臂,跪坐在地上,周边始终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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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刘竹不知道梦里发生了什么,但前一天的感慨尚未消散。
这份哀伤太过深重,不是三两天就会消失的。
只是有太多事情让她没空沉浸于自己的感情。
一个任课老师私下找到刘竹说:“你们班里的那个谁太过分了,上课不听讲就算了,还一直做别的科目的题,而且想和周围人讨论就张嘴说话,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就仗着是年级前几这么过分吗?”
刘竹搓了一把脸,好声安慰了一番任课老师,打算去找那个学生谈谈。
怎么说呢?刘竹还没有过和哪个学生真挚谈心的经验,多少有点紧张,她先在心里精心组织了一番语言。
刘竹对看起来有点不耐烦的学生亲切地笑着说:“老师暂时耽误你一点时间,想和你谈谈。
老师知道你是个很努力的学生,成绩在年级里也很好。
现在虽然我和其她老师是你的老师,能教给你一些知识,但是老师们都相信、也真心希望你们都能有比老师们更美好的未来,有更高的成就。
你有自己的学习计划是很好的,因为老师们毕竟要照顾大多数学生的学习速度。
但是老师们希望你上课的时候如果有其它和任课老师正在讲的内容无关的问题的时候,能等下课再和别的同学讨论。
上课和别的同学说话毕竟也不大方便,而且这也算是对正在上课的老师的一种尊重。你怎么想呢?”
那个学生白了一眼刘竹说:“说什么口巴玩意儿呢。我将来是能上985的人,就你们这些废物能教我什么东西。你这个死肥猪,刚吃口了嘴这么臭,强口都没人要的傻口玩意儿。”
刘竹想象中无比慈爱的笑容立刻冻结在脸上,学生潇洒地转身离去,刘竹恨不得从后头一脚踹死这小王八羔子。
为了防止这小犊子日后闯出更大的祸后赖在自己身上,刘竹第一时间和家长说明了这件事,然后立刻见识了什么叫家教,果真是一脉相承。
家长在电话里大声质问刘竹如果孩子被她搞得抑郁了、出事了,刘竹能否能负责。
对方扬言刘竹这种老师必须被投诉,认为她完全没资格当老师,居然还在当班主任,简直是误人子弟。
刘竹把这些屁话左耳进右耳出,短暂地升起了希望,甚至开始期待自己被投诉卸任班主任的那一天,乃至无视了对方发来的下班小心点提醒和挨揍注意。
刘竹把手机放在桌子上,任里头的人狂吠,问李芸:“你觉得我要是被投诉了,什么时候能被罢免班主任,下周立刻,还是下个学期?”
李芸说:“依我过去几年的经验,当班主任本身就是一种惩罚。你罚无可罚,认命吧,估计得干到退休。”
刘竹哎呦一声,趴在桌子上,李芸安慰她:“就这种人,报应都在后头呢。
等上了大学再这么作天作地的,到时候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大学里的老师一个个大小都是个人物,分分钟教他做人。
不先学会弯腰还想好好活着,做梦呢!”
刘竹叹了口气说:“这样的人最会掂量自己了,也就对咱们这种没有还手之力的人逞英雄,真遇上厉害的跪滑得比谁都快。
没办法,就当路上遇到了屎,只能人自己避开了。”
终于熬到对方挂断电话,刘竹拿起手机,大学宿舍群里发来了一起聚聚的消息。
X0XX年10月初
“干杯!”一群人围着桌子碰杯,把杯中物一饮而尽。
她们是大学住在一个寝室的室友,八人间。这里除去说实在挤不出时间过来的一个人和出国的一个,还有六个人。
“刘竹,你怎么也不喝酒啊,是不是也准备要孩子呢?”郑某某问。
她生完孩子还没两年,还处在兴头上,不管说什么,几句话就会聊回孩子身上。
刘竹摆摆手说:“我可没那个打算,纯粹是因为喝酒的话,有人知道了肯定会很生气。”
刘竹想起袁月旼严防死守的样子,没忍住笑了出来。
“哦~”郑某某揶揄道:“看来是好事将近啊!”
刘竹皱着脸说:“我发誓这里面绝对没有一点你想象中光溜溜的场面。”
大家一起说刘竹:“你真是的!都这个岁数了嘴上还没个把门的。”
“为什么嘴上要带把儿,你们好恶心。”刘竹夹着菜说。
“靠!”几个人一起瞪着刘竹。
冯某某舀了一勺菜往刘竹嘴里塞,说道:“你可快闭嘴吧。”
刘竹指着更远的一道菜说:“我要吃那个!”
陈某某夹了放在她盘子里说:“给给给,吃了不许再瞎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