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竹悠悠叹气,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突然和自己较起了劲,紧紧咬着牙,就是不肯放松。
学校对这件事的处理是迅速的,还没放学就颁布了新规:中午留校的学生不许在学校睡觉,由老师看着看书做题,免得精力太旺盛惹出事来;上课的老师下课铃之前就要到教室,进行课间巡查,要及时把每一个瞌睡的学生叫醒。
老师们纷纷发现这样一来,不少学生下午上课精神更糟糕了,简直是在睁着眼睛做梦,脑子都不带转的。
袁月旼在办公室直骂什么烂规定,李芸说:“这也没办法,其实想想也是,万一睡够了,一个个精力充沛,可不是就容易开始惹事。就像咱们,平时撅着屁股挣钱,一天在学校十几小时,下班就往床上一倒,立刻跟昏厥似的,每天被吃喝撵着跑,哪里敢不听话,哪里有精神闹腾。”
刘竹说:“给你也派了活你还第一时间替学校找理由呢,变态就是变态,哪有什么正当性,还把课间眯一会儿的学生叫醒,简直是疯了。”
李芸叹了口气,无话可说。她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除了听令没别的选择。
于是只能骗自己这一切都很合理,其实这些不可理喻的理由不过是她想出来安慰自己的,用来维护她那被人无视的存在。
要不然怎么办呢?承认自己渺小到被挤出了考虑范围之外吗……
这样的事何止一两件,不管什么行业,最底下的人都是服务业从业者,服务顾客、服务领导,务必确保所有人都能满意而归。
每天苟且着,唯恐收到谁不满意的投诉,给自己的职场生活带来灭顶之灾;这样了小心翼翼了一天,下了班自然要成倍从别人那里找回来,有的人还像模像样地维持着表面上的礼仪,有的人则立刻撕去了伪装出的全部文明表象。
刘竹和李芸一天中午和隔壁新来的老师聊着当班主任的种种破事,三个人一起吐槽得正开心,刚好有个学生爸爸打来电话,质问为什么学校不给统一印卷子,家长哪里有时间每天管这些学习的事,儿子在学校上学又不是没交钱。
新老师好声好气地解释局里下发的规定是这样的,学校或者老师是没有权力自己收这种费用的,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突然放下手机站起来,咬牙切齿地掉起了眼泪。
李芸赶紧问:“怎么了?”
新老师指着手机小声说:“他骂人。”
李芸接过来一听,对面果然正在虚构女老师和领导之间不得不说的情感故事,李芸笑着和对方打太极,哪怕对面传过来的全是关于她口体的脏话仍面不改色。
她心里清楚,打狗尚且看主人,主人要是不护着,有事反倒第一个就会推一条狗出去顶缸,那狗也只有乖乖低头挨揍的份。
李芸仍旧笑着问:“我也不是什么领导,只是一个普通老师,您也不用问我叫什么,这个问题我们真的没有权力解决,要不下午上班之后我立刻让负责这块的教导处主任给您回电话?”
对面嘟一声挂断了电话,脏话戛然而止,李芸心说这招果然屡试不爽,嘴里叫得响的都是没真招的,不然早给上面打电话给她们使绊子了,也不会在这拿捏着她们不敢主动挂电话一个劲骂人。
新老师还在一边伤心,明明是被无故侮辱的羞耻,明明是礼貌却换来粗鲁的委屈,却偏要装作生气的样子,嘴里骂着傻口。
只是她的眼泪冲破了勉强的伪装,簌簌掉落,她扯断一节卫生纸试图堵住泪水,纸却被泪水一块块粘在脸上。
李芸安慰她,可是除了听多了就习惯了、千万别回嘴不然对面一投诉一个准,也没什么别的话可说,一切委屈都在不言中。
和刘竹走在外头,李芸说:“听说初三有个老师一直不舒服,体检出来有个结节需要做手术,她怕耽误教学进度,特地等到暑假才做的。结果是癌症,已经扩散了。这下别说上班,以后还有几年可活都不好说。你知道家长委员会说什么吗?”
刘竹说:“还能说什么,这个节骨眼上换老师耽误孩子成绩怎么办呗。”
李芸笑笑说:“就是这样,家长们都很不满意。平时孩子不写作业,老师在群里一遍遍发消息从不回话的家长们这下倒是全都关心起孩子的成绩了,一个个更和老师不共戴天了。”
两个人在后门看着中午留校的学生低头做题,走廊里静悄悄的。
李芸说:“我也理解家长担心孩子的心情,可是为什么家长们从来不理解我们呢?都一样是普通人,但有时候我真的不得不怀疑他们其实是想要我们的命。这个世界上大概已经没有谅解这回事了吧。”
刘竹说:“怎么会没有呢,钱、权、名,这里面只要有一个就能收获一大群人真心的喜爱了,人自然会维护自己喜欢的人。什么都没有的人,别人为什么要对你好呢。
有些人受个小伤、破个口子就有人心疼的不得了,我们哪怕血流不止,也要想着先把地擦干净;
有些人睡不着了、吃不下饭了、抑郁了说出来可以变成其他人加倍怜惜的理由,我们却要把自己的病痛藏得严严实实,生怕被领导知道丢了饭碗;
有些人哪怕是板上钉钉犯了罪都有人愿意追随、从蛛丝马迹给他们编造清白的证据,哪像我们,努力地活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别人嘴里的罪人。
我们不是也一直在体谅学校的难处、体谅领导们的难处、体谅家长们的难处,我们的生活里可从来不缺理解,只不过是对比我们更强的哪一方,而不是对我们自己的。”
李芸说:“真是羡慕啊,有钱我都不怎么羡慕。真的,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有赚那个钱的命,所以根本不去想那些和我无关的事。唉。可是有人关心、有人心疼真是让人眼馋,什么时候也有人愿意看看我们呢。什么时候也有人对我说开心就好,健康就好,已经很好了,还想怎么样呢。什么时候我也……”
刘竹说:“尊重、体谅、爱护、关心……这种好东西都是有限的,早在给我们之前被分完了,能不被过分挑剔就已经万幸了。”
李芸想,自己一定要遇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才结婚,这样这个世界上至少会有一个真心在乎自己的人。
刘竹看着窗外,什么痛苦与折磨都好,不过是平凡的附赠品,早已经和她们的人生纠缠在一起,毫不吝啬得不断倾入。
平庸唯一的好处就是拥有千千万万境况相似的同伴,大家却每天忙着互相攻击,为了维护更耀眼的东西厮打得头破血流。
窗外的风萧瑟起来,卷起破碎的落叶,在空中胡乱飞舞,它们又在一次次碰撞中变成更小的碎片、变成粉末、变成尘埃,变成我们。
九月总是如此疲惫,如此凛冽,明明是新的开始,却深藏着望不到尽头的绝望,往复循环。
不过这个九月总算有了一件绝对不常见的新鲜事,能给不少人当作谈资,一次次提起,感概一番。
汪珐珆失踪了。
汪珐珆的妈妈到底如何发现了女儿的失踪无人在意,汪珐珆的下落更是无人敢猜,只怪汪珐珆失踪在一个太过敏感的节点、好在她贴心地没到目的地就失踪了,所以倒还不至于惹起轩然大波。
学校第一时间做的当然是开会,只是这件事实在是找不到一个能追责的老师,于是不要随意传播任何消息和让家长学生不要随意传播任何信息成了老师们接到的唯一指示,毕竟一个成年人自己在路上不见了和学校也没什么关系。
焦灼的汪珐珆母亲每天站在校门口也得不到回信,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奔波在自己的人生里,生怕和她接上眼神,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刘竹站在校门后,看见自己班里有个学生想上去和汪珐珆妈妈说话,她爸爸却一把拉住她教育道:“咱们这种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不要和学校里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扯上关系,人要先保护好自己才能谈别的。我最在意的就是你,每天上班都是为了给你攒钱,你也要为爸爸妈妈想想。这是我教给你的走入社会的第一课,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理智,先明哲保身。”
孩子说:“汪老师平时特别好,我就是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她爸爸说:“什么好不好,那是她的工作,她对你们好是应该的。再说她不管你们马上升初三,为了自己以后好升职说走就走,算什么好老师!有这个下场也是自找的,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敢去。”
孩子扭着身子欲要反驳,却被爸爸抓住继续教训道:“老师是成年人了,出事了自然有帽子叔叔去帮她,用不着你去操心,你现在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好好学习。好了,快去上课,这件事以后不许再提了。等你长大自然就明白了,什么才是对你好的。”
尽责的父亲目送女儿走进了教学楼才离开,刘竹仍站在门后,那个爸爸似乎是上次到学校抗议学校午餐质量、强调自己权利的家长之一。
又或许不是,并没什么要紧,反正他们都只是统计时庞大数字里的一个一,不需要独特的属性,唯一有的就是相似性。
你我之间并无差别,在许多场合都可以被随意交换使用,今天是你,明天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