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大的两个老师写的很随便,勉强填满了本子;
刘竹和袁月旼是找人抄的、特意要的中规中矩;
李芸大概是开会或者看学生的时候抄的,有好几处力透纸背,看得出当时必定心情糟糕,指不定当时学生惹出了什么事;
汪珐珆的笔记和她本人一样方正,没一点糊弄的痕迹,甚至还在空白处写了心得。
收笔记的人姗姗来迟,把门打开往屋里一指就又跑开了,刘竹走到屋里,看到桌子上已经放着一摞笔记,看看名字,全是领导的。
她升起好奇心,翻开几本想看,却发现里面全是空白,翻来覆去,整个本子上只有封面上签了一个名字。
每个学年有一次开学典礼,大概也是学生和老师唯一一次能见到校长的机会。
刘竹之前作为任课老师一直是呆在操场边上,这回也和李芸一样站在了自己班的队伍后面。
上了几天班,两个人都是一脸厌倦。
台上校长在对华夏子孙说着新学期寄语,顺便总结上学年的成绩,他对着隔壁被划分到农村的学校大贬特贬,仿佛那不是坐车半小时能到的地方,而是要乘时光机倒退几十年才能到达的上世纪深山老林。
一边又剑指市里最好的初中,无视和人家中考成绩与升学率之间的鸿沟,更是不提学校硬件上与生源的差距,只是铿锵有力地规划着几年追平、再几年反超。
反正他只管在每个学期开始提出几个模棱两可的目标,然后期末等着验收别人总结好的成果就行了。
要是有哪个老师抱怨别的学校给老师发了多少奖金,又或是人家给每个老师配了办公电脑,那时候他最鄙夷的农村的学校就该派上用场了,刚好可以拿来细数那里的老师是如何在艰苦中奋斗。
台下仰视他的众人是他行走在外的底气,而他从来只需要安坐在台上,俯视着他们。
刘竹说:“一学期才远远看见校长一回,跟看电视似的。”
李芸说:“是呗,平时就在给帖子点赞的时候才能看见照片里人长什么样,要不是在学校里这儿那儿三天两头拍照片,我有时候都怀疑咱们到底有没有这个校长。”
刘竹问:“咱们校长叫什么来的?”
李芸傻眼了,她也不知道。
严尔说:“上官……”
台上校长演讲的麦克风声盖过了严尔的声音。严尔又说了一遍,两个人还是没听清。
严尔放弃了,摇头道:“算了算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咱们又不会有叫的机会。我在这学校干了快三十年,校长换了不知道几届,我没喊过任何一个校长的名字,也没和任何一个校长面对面说过话。咱们只管埋头讲课就行,每天有的是事操心呢。”
刘竹说:“能远远看一下也不错了,我大学分几个校园,从入学到毕业没见过校长一面,看了毕业证才知道人家叫啥。也就是咱们这个小破学校,校长每年还得出来看看咱们。”
刘竹当上班主任没几天发现,要额外操心的事的确不止一两件,譬如教师节联欢,领导要每个班挑出六个五官端正漂亮,身材纤细匀称的女生,画上淡妆,穿着红色开叉旗袍和高跟鞋,站在阶梯教室各个方位作礼仪小姐。
平时每天上学年级组长站在校门口,两只眼睛盯着男男女女的头发不许长长一点,校服拉链要拉上,卷起的校服裤脚都得放下。
“这也算是给学生的奖励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哪个不想化妆穿高跟鞋,这次挑几个成绩好长相漂亮的让她们过过瘾。”宣传部主任给班主任开会的时候说。
刘竹一边跑步,一边在心里痛骂这几天听过的屁话。
汪珐珆走了,跑步时她身边又空了起来,操场上虽然还有一些老师,可终究不是她的同伴。
跑完步,她趁着去给学生排队放学前到女厕所里给互助盒里加上一包卫生巾。
刘竹也是上个月才知道,原来这个盒子是汪珐珆和班里的宣传委员一起弄的,汪珐珆每周往里面投放一大包卫生巾,宣传委员则负责日常维护这个箱子。
刘竹暂时接替了这件事,没收汪珐珆给的钱,这也算是她眼下能做的一点力所能及的改变吧。
刘竹贴近去看,箱子上的字果然和教室后边板报上的字出自一人之手,她拍拍箱子,就好像拍在汪珐珆肩膀上一样。
重新走到操场上,天气也似乎凉了,晚风吹在背上一阵阵发寒。教学楼被包围在橘色的霞光里,本身却投下一片阴影,一扇扇窗户里都射出亮堂的白光,光里头满盛着低头做题的孩子。
校门外已经有不少家长在等着放学,多半是老年人,瘦削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明明马上就要到了家人团聚的时刻,却有股倦怠瑟的味道。
刘竹心想,这样看来,汪珐珆的确厉害,觉得能帮到别人就一次次去献血,听见别人无故骂人就敢冲上去吵架,想要科普更多优秀女性就自己找资料译材料,希望更多女孩子能在义务教育后继续读书就去乡下支教。
汪珐珆从来都是从要求自己做起。大概是真的热爱工作吧,不然付出从来得不到对等的回报,只好把倒贴美名为奉献安慰自己,那能有什么干劲呢。
刘竹前后甩着手,不紧不慢地往教学楼里走,跑步时从皮筋里逃出的几根头发被冰凉的晚风一次次扬起,她感慨道:“果然还是什么都不做,动不动就抱怨都是这世道对我不公更轻松简单啊!”
为了教师节联欢,学校让老师连着几天用上操时间赶了两节课出来。
下午上完课,一群老师坐在阶梯教室里,看着台上其他老师表演各种节目,其实和看杂耍也没什么两样,尤其是下一个要上台的,更是如芒在背。
节目是宣传部主任定的,据说他参考了各个平台上不同年龄段点击率最高的短视频,务必保证能符合全体老师们的喜好,让大家同乐。
虽然从台上台下老师们的表情来看,主任们贴近的比起真实的老师,更像是他们想象中的老师。
但现实里的老师们的真实意见总是不能让领导们满意,总之他们愿意摆出与民同乐的态度就已经够稀奇了。
刘竹和李芸一脸难色,看台上一群男老师挺着啤酒肚跳女团舞,不知道受众到底是谁;前排的领导脸色也不大好看,只能用两边的礼仪小姐洗洗眼睛,一边和旁边的人一起斥责这几年年轻人的品味越发低俗不像样。
台上的男老师们一脸便秘地下了台,袁月旼刘竹李芸一起站起来上台,带着奔赴刑场的悲壮,结束了几分钟同事间互相的心灵折磨之后,一人拎着一个袋子回到位子上,里头装着学校给的教师节礼品。
李芸打开袋子看,只见里头装着三个批发的笔记本,两盒红笔,一条再熟悉不过的消防演练小毛巾。
袁月旼直接把袋子递给了刘竹,刘竹和李芸当场瓜分了一番,两个人就红笔的归属小小争吵了一番,互相声称对方总是顺走自己桌子上的笔,所以应该少拿几根。
分完东西,两个人立刻又恢复了冷静,面无表情地观看隔壁办公室的老师演双簧,适时送上无情的掌声。
李芸说:“别的学校都发米面油,咱们哪怕发一样呢,家里大米刚好要吃没了。”
刘竹说:“真可悲,笔还是你拿走吧,这给马发马鞍有什么区别。”
李芸说:“我也不要,月旼你要不要,现在你教的班最多,要判的作业不少吧。”
袁月旼才不感兴趣,她把手机举到李芸和刘竹前头问:“我的快递短信怎么变成这样了?”
李芸看了一眼说:“这不是我们那片的快递点吗?”
袁月旼说:“唉,看来是配送错了,这个什么超市在哪啊,快递里有我明天想用的口红,再配送两天也不一定能到我手里。”
李芸这天没有家教,于是说:“我带你去呗。不过你这好几个快递一个人能拿走吗?”
袁月旼笑着说:“都是化妆品什么的,没多少。”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掰扯好了,三个人又没了下文。领导要老师们集中于节目,不许一直看手机,于是只能盯着台上同事卖艺。
比起上课判卷子,刘竹觉得还是这种联欢和聚会更有趣一点,老实看着听着就行,什么不比上班有意思。
她自己表演结束丢完脸,立刻找回了精神,看得兴致勃勃,跟着音乐点头。
袁月旼小声说:“我不想要什么联欢,有这时间早一个半小时下班多好啊。”
李芸叹了口气说:“谁说不是呢,领导们怎么每年都能在这个日子变着花样折磨咱们一次。”
刘竹抓起袁月旼的手握握说:“恭喜你,明年可以脱离苦海。”
袁月旼靠在刘竹肩膀上说:“我好想现在就辞职,回去学习,不懂这些活动有什么意思,完全是在浪费生命。”
总算熬过了漫长的节目,教室里灯光一亮,每天都看见的同事的脸立刻变得不忍直视起来,老师们纷纷捂着脸跑掉,恨不得能飞出学校。
李芸和袁月旼边讨论刚才的节目边收拾包,说起哪个老师没想到还有这样一面,刘竹坐在桌子上摇晃着腿喝水,嘻嘻哈哈。
年级组长突然闯进办公室,刘竹噌一声从桌子上下来,板着脸站在地上。
年级组长上来就把灯关了,冲着三个人喊:“已经下班了就不要在办公室里磨蹭,在自己家里都知道随手关灯,在学校走到哪就把灯全都打开,学校的钱就不是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