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看了牌,却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有些踌躇的样子。
店里有个略陡峭的楼梯通向楼上,一个身形和刘竹不相上下的高大女人从上头伸着懒腰走下来,刘竹刚好和她对上视线。
两个人对视的一瞬间,刘竹竟然觉得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人或许才是她来到岁城,来到这家店的原因。
像是地球上随月亮起落的潮汐,她的灵魂一直在被牵引着,从不存在到存在,从出生到长大,直到走进这间房子,见到她。
她的心脏找到了另一半,不必在这嘈杂的世间继续浮沉。
月亮明明是围着地球转的,她却随着月亮起落,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吸引着月亮,还是在随着月亮起伏漂泊。
桌前的女人招呼高大女人要她过来看看,高大女人和刘竹不约而同收回了视线。
高大女人走到桌前,还没来得及拿起牌卡细看,只是先和袁月旼礼貌地对视一眼,眼底就突然闪过一丝错愕,迅速又偷瞟了一眼刘竹的背影,然后才若无其事地拿起三张牌细看。
桌前的女人抬头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她装作仔细看过,对袁月旼说:“接下来恐怕很快会有很忙很疲惫的时候,有时候不妨偷个懒让自己休息一下。我看你像个对自己要求挺严格的人,但是人是需要偷懒耍滑的。哪怕是撒个谎,轻松点不好吗?”
其实袁月旼记忆力刚一恢复就已经开始重新学习专业课和英语了,所以她下意识以为这个女人在说准备留学或者留学会很累,所以笑着说:“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向上努力当然不会轻松。”
高大女人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刘竹,扯起一边嘴角笑着说:“能看出你的家境不错,我真心建议你,比起任何书上的知识,先学些撒谎偷懒的技术。内心强大,乃至没脸没皮的人,才能更好得活着,从来都是这样。善良很多时候,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不是好事。”
袁月旼若有所思。
雨变小了,李芸说要去一趟洗手间走开了,刘竹一个人坐在前头,隐隐坐立难安,想要回头看一眼,却又觉得特意去看一个陌生人未免太过变态,只好趁着回头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用余光去看那个女人。
那女人坐在后边,和桌前的女人聊了起来,桌前的女人似乎有些话想说,她却只是用眼神示意无需多说,然后时不时趁别人不注意用眼睛扫过刘竹的背影,似乎想探寻什么、分辨什么,眼里满是悲伤的怀念。
两个人互相都在偷瞟对方,只不过刘竹是疑惑,她则是感慨。
李芸半天才从厕所里出来,雨也几乎停了,大家拎着东西准备起身。
刘竹问李芸:“怎么去那么久,你掉厕所里了?”
李芸说:“说什么呢,里头是马桶,我垫了半天纸。”
刘竹摇着头说:“就你这公共马桶都嫌脏的人,还总想着结婚,到时候和一个认识没多久的男人睡觉,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刘竹把话刚一说出口就开始后悔,她知道李芸一直想结婚,偏偏刚刚又听别人说结不了,现在实在不应该说这话。
刘竹觉得自己有点心不在焉,皱着眉头,有种想要不管不顾向后的冲动,却只能安坐在椅子上。
李芸还没从刚刚的噩耗中回过神,加上平时刘竹开玩笑一向口无遮拦,李芸反而没把刘竹的话往心里去。
薛笙说:“其实公共厕所传播传染病的可能比口生活小多了,因为很多病毒离体存活时间很短的。我上课听教授说很多女患者来看病,刚开始都以为是从公厕感染的,后来发现其实是被丈夫传染的,因为很多病毒在男性只是携带不会发病,所以没被发现。”
李芸惊讶地说:“真的吗?我从来没听说过。”
薛笙说:“其实很多常识我也是在上专业课的时候听教授提过一嘴才知道的,专业不同的确很难知道。”
汪珐珆说:“要是有更多正经的官方科普就好了,现在网上有太多瞎编乱造、危言耸听的话,好多人没有相关的基础知识根本没办法分辨。”
刘竹拎着东西站起来说:“科普要花钱,放任大家听风就是雨、时不时买点这个屯点那个反而促进市场发展,比起花钱还是挣钱更吸引人啊。”
袁月旼也站起来,拉拉衣角说:“可是有很多健康相关的谣言导致很多人错过治疗机会死了呀,怎么想都应该好好引导才是!”
刘竹往门边走去,边说:“说不定这就是智商筛选的一关呢,咱们现在不也开始推行精英教育了么,傻的多死点,聪明的比例可不就大了。”
刘竹拉开玻璃门,站在外头,屋檐上掉下稀稀拉拉的水滴砸在她的头顶,感觉有些冰凉。
她等一群人都出来了才慢慢把门合上。
那个女人刚好也在看刘竹,她知道她一定会看过来,她也是。
刘竹见那个女人笑着用口型对自己说:“明天见。”
刘竹想:明天我就上火车了,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岁城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不会是骗子吧?
只是刚刚那个笑容仿佛有点悲伤,又有点期待的意味在里头,刘竹不愿意把那想作欺骗,或许那只是对命运的祈求吧。
因为离得不远,一群人直接走回住处,这下彻底精疲力竭,各自瘫在床上,晚饭也是点外卖各自在屋里吃的。
汪珐珆拆开外卖袋子,看见里头有张彩色纸片,上头写着:我们店里是一群男人,粗手粗脚你懂的,所以万一放错了……
汪珐珆没看完就把纸条撕个粉碎,扔进垃圾桶,心说吃饭还要被人恶心一把,外卖都变味了。
刘竹洗完澡,袁月旼正背对着她进行例行的护肤流程,一头长发像洗发水广告里一样光溜得披在肩上。连看了几天,刘竹感觉自己都能记住这套繁琐复杂的顺序了。
刘竹坐在床边,边用嘴说袁月旼下一步要用的是哪一罐,边使劲用毛巾擦干头发。
她的脖子又痒了起来,大概不是被岁城大太阳底下也有的蚊子咬了,就是办公室里捂出来的痱子复发了。袁月旼捋捋头发,冲刘竹招手道:“过来,我给你看看。”
刘竹走过去,袁月旼拉下衣领一看,果然是痱子,老大一片,从刘竹的脖子长到了后背。
袁月旼从行李乡里翻翻找找,拿出一罐爽身粉,坐到床边说:“过来,我给你扑点。”
刘竹走到边上,咣当一下弯下腰,头靠在袁月旼膝盖上。
袁月旼这下终于理解李芸为什么有时候恨不得锤死刘竹,她也轻抽了刘竹肩膀一下说:“坐我前边来。”
刘竹哦了一声,又咣当一下猛地直起身,转过去,屁股轻轻在袁月旼膝盖头上落座。
袁月旼气得直拍她,把她往后拽到床边说:“我就应该让你摔个屁股蹲。”
照顾完刘竹,袁月旼又去装行李,她给妈妈爸爸姥姥姥爷爷爷奶奶都买了礼物,来的时候就没什么空当的的行李箱再多一点都要合不拢,刘竹坐在她的行李箱上压着,她才勉强拉上拉链。
袁月旼看着剩下的一堆东西说:“早知道拿个更大的箱子了,这才哪到哪啊。”
刘竹把自己的包拿来给袁月旼装东西,袁月旼一边装一边惊讶道:“这也太能装东西了吧,这是什么包啊有链接吗,我也要买一个。”
刘竹仰面瘫在床上,求求她不要再买了。
袁月旼收拾好东西,倒在床上,嘴里还念叨着这几天没运动,回家一定要多泡几天健身房,过了一会儿,就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声。
刘竹也吃了药,静待睡眠。只是过了许久,睡眠却没像平时那样找来,任她戴上耳机听了半天白噪音也没用。
刘竹自从吃上了新的药,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过睡不着的情况,这会儿四下只有袁月旼规律的呼吸声,过去睡不着在床上躺到天亮的记忆又找了上来,刘竹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悄悄走到大厅,正好遇上蹑手蹑脚从房间里出来的汪珐珆,汪珐珆不好意思地笑着,压低声音说:“我晚上没吃饱。”
两个人看着窗外仍喧嚣的城市,交流了一阵眼神,拉着手悄悄出门了。
过了一会儿,防盗门外传来两个人的难以压抑的笑声,在楼道里回荡。
大街上,汪珐珆手里举着一大把炸串,挽着刘竹边走边吃,眼睛还不住扫描着街边卖东西的小车。
大街上跑过几个男人,几个人勾肩搭背,举着酒瓶在街上大喊,把上衣脱了往地上甩。
刘竹说:“真羡慕这种简单的快乐,我经常想在没人的大街上撒丫子跑上几圈,那得有多痛快。”
汪珐珆说:“万一被人拍下来传到网上,大家不会说你是真性情,而会说你疯了,我们还没有张扬的自由。”
刘竹有点可惜,说道:“是呀,真是可惜,做什么都要束手束脚,小心翼翼怕被人批判。但毕竟我们是弱势的一方,这也没办法。”
汪珐珆说:“只要坚持,弱势地位的一方也能取得胜利,历史不是已经证明了么。”
刘竹说:“那也得站在弱势地位的人足够多,而且还得团结在一起。可是现在呢,且不提被教化得愚昧短视的脑,被束缚得柔弱无力的身,和被贬斥得自觉低人一等的心。
有的人,一直在用出生一切就注定了在欺骗自己安慰自己,看见你和他差不多出身却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更好的学校,找到了工资更高的工作,他们恨不得把你踩在脚下呢。
还有的人,自己身无长物,却总想一步登天不劳而获,所以幻想着向强者献出自己的忠诚换取特别优待。
光是站在一起的人里就有这么多不可靠的,我们能有什么希望呢?还不如装作一切都还好,祈祷那些触目惊心的惨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幸运地话说不定也能安度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