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竹说:“对,是我。”
其实每个实验室都是学生出来拿试剂:老师们哪里有时间做这种跑腿事。
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一个销售都喊老师,反正她也习惯了,签完收货单就拿着试剂跑回实验室,穿回白大衣戴好手套继续刚才的实验。
等到八点多,她才终于把这一天的实验收尾,记录完数据,坐在座位上一边规划第二天的实验一边等外卖,旁边还堆着一堆需要收拾清洗的器材。
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时总能闻到一股难闻的有机试剂味,每天要在实验室呆十几个小时,总是被熏着真的很心烦。
她早就把头顶上柜子里的试剂全搬到了更远的柜子里,那股味道还是和之前一样阴魂不散,时不时冒出来,她至今也没能找到源头。
摆在外头的几十瓶试剂各有各的刺鼻,就是没有和她闻到的那种味道一样的。
她从早起就只吃了一个面包,后面断断续续喝了一罐咖啡、吃了包饼干。
奇怪的是适应了这种生活后,身体也变得善解人意起来,只有把一天的事都忙完后才会感受到饥饿和疲劳。
食堂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外卖APP里骑手还在取餐,她退出又进去,图标还是在原地。
她趴在桌子上,又累又饿,脖子和肩膀的肌肉好像已经粘在一起,半分动弹不得。安全柜前的小凳子坐久了就会这样,整个腰背都在疼。
学姐路过她的桌子,捏捏她的肩膀,两个人就着一天的实验随便聊了几句,学姐就又回去做自己的事了,两个人每天都有自己的一堆实验要处理。
她自从入学就一直是学姐带的,有什么问题都是学姐教她,和刚进实验室什么都不懂的她比起来学姐简直无所不知,只要有学姐在,她心里就有底气。
她呼出一口气,打起精神,趁着外卖来之前在水池前刷洗瓶瓶罐罐。
水龙头冲在瓶子上的水花混着瓶子里残余的液体时不时溅到她的脸上,她也腾不出手去擦,就等着它自己干掉。
天已经黑了,她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疲惫凌乱的倒影,有时候也会想这种生活是否太不利于健康。
但是路过的每一个实验室,里面的学生都过着差不多的生活,曾经毕业的无数学生也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就连学姐也经常说着哪哪不舒服想休息一下,第二天还不是照样早早到实验室做实验。
这样一想,她瞬间找回了信心。
她还年轻,身体恢复力强,正处于用健康换钱的最好时段。
骑手的电话打来了,刘竹的眼睛落在手机上,手机屏保是一个小明星,刚好是刘竹知道的人,但这不是刘竹的屏保。
刘竹既然已经意识到自己不是谁,她的意识也就离开了薛笙的身体,但她牢记着薛笙这个名字,以及她手机屏保上那个红衣服的身影。
她不禁怀疑:这个薛笙是否真有其人。
但无论梦境是真是假,现实世界里的刘竹都一无所知,梦境里的刘竹也无法将记忆传递到现实,两个世界里的她都一样无力。
****现实分割线****
大家听说了刘竹即将接替汪珐珆做五班班主任的消息,李芸看刘竹无精打采的,拿起她的手握握说:“虽然没什么可恭喜的,以后咱俩就真的同进同退,同病相怜了。”
刘竹悲伤地抽回自己的手,继续趴在桌子上颓废。
汪珐珆还在整理资料,等弄好了就要和刘竹交接,刘竹表示她既没兴趣,也无关心,半点不想接受。
严尔对刘竹说:“班主任的确不是什么好事,任课老师上课就行了,但是班主任主要任务是监护学生,还要和家长联络,更别提学校还经常额外交代一堆任务。累是一方面,主要是学生一出事第一个就找你,你要是真不想干不如趁早请辞。”
李芸问:“班主任不想干还能辞掉吗?领导给的工作还能拒绝?”
袁月旼说:“当然可以,只要有个正当理由不就行吗。”
严尔说:“干说是没有用的,你直接找管教学的副校长,点给他一万,这事立刻就能办成。”
李芸缩回了头,撇着嘴说:“我有那个钱我自己留着花不好嘛,要是一二千还行。”
袁月旼说:“应该不至于掏钱吧,那不成贿赂了吗?”
大家朝她投去关爱的眼神,只有汪珐珆愤愤。
这时代,没钱没势的人反倒开始习惯有钱有权的人不遵守规则与道德,也许是无奈为之,也许是在梦着自己也有一天可以用这种方法踩到别人头上去。
殊不知,有的财富与力量不是奋斗或运气能实现的,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他们幻想中的那个作威作福的自己永远也无法存在。
当最该受规则束缚的强者开始光明正大地为所欲为,当弱者开始以无能为力为借口默许,最终覆灭的只会是自欺欺人却无自保之力的小人物。
严尔说:“一二千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价格了,现在求人没有一万什么事都办不成,要不就像我似的,熬呗。你看我再有不到三年就要退休,到时候一般就不会被安排当班主任了。”
汪珐珆问刘竹:“你不想当吗?”
刘竹表示心乱。
袁月旼还没从世界观的冲击中缓过来,托着脸听她们说话,腮帮子鼓鼓的,汪珐珆爱怜地摸摸她光滑的头发。
刘竹很纠结,比起再赚多少钱,她当初中老师就是为了找个能糊口的轻松工作,不然就算不留在大城市,她的条件完全可以去寄宿制高中,拿着明显更高的工资,只是要每天住在宿舍里和高中学生一个作息。
但她还是选择了轻松的工作,除去时不时的培训和活动,基本还是保证了双休,虽然上班的日子每天在校十二小时,但用寒暑假匀一下,平均工作时间绝对短于全国大多数人。
能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轻松点过一辈子,够吃够喝就行了,赚钱没工夫花和拉磨的驴有什么区别。
教四个班对她来说也不过是身体累点,可是一旦担上班主任这个没几个人乐意的担子,再想卸下来可就不容易了,说不定从此以后就真的要一直当到退休。
最巧的是她手里刚好有一万多:她上次去银行才知道五年的定期已经取消了,现在最长也就给存三年,利率更是一年下调好几次,她索性把小笔存款放在手机里。
大概是有一种魔咒,钱只要没存定期就一定会出现一个花掉它的机会,她刚拿到手就花三千多买了吉他,现在剩下的钱看起来也马上要有着落了,只是就这么给出去,她又不完全甘心。
刘竹就这么苦恼着,一直没能下定决心。
放假前照例老师们要请领导聚个餐,一个学期的工作已经收尾,离下班又还有点时间,老师们凑在一起聊着天打发时间,还有不少来到操场上散步,大家说起假期要干什么。
除去每个假期都有的培训、讲座、双清、值班还有假期工作感想总结,以及近两年新兴的高速路口执勤,每个人又各有计划。
吴老师快退休了,甲状腺长了结节,卵巢也有囊肿,还好都是良性,只是好不容易放假才有空做手术休养;
李芸打算多接两个家教,趁着假期大赚一笔,再顺便见几个相亲对象,争取早日遇见自己的真命天子;
汪珐珆要为支教收拾行囊,除了工作交接,她已经兴冲冲在为下学期备课了;
袁月旼几乎不用吃药了,心情身体都好得不得了,久违得打算休息一下出去走走,甚至心里想起了因为生病被耽搁的留学;
刘竹还在为当不当班主任心乱,预计除了出门上吉他课外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呆在家里,躺够一整个假期,然后再接着上班。
严尔安慰刘竹说:“其实也不用太纠结,我当了三十多年班主任,习惯了也就那样,少上点课也挺轻松。不如趁着假期出去走走,我还打算和女儿去岁城旅游呢。”
袁月旼听到岁城,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去过,只是记忆已经模糊,突然觉得再去一趟好像也不错,于是和严尔聊起岁城的热门景点来。
刘竹跑完步,坐在台阶上喝水吃薯片,薯片的渣子掉在地上,不一会儿引来了一群蚂蚁忙忙碌碌把薯片包围起来。
刘竹低头看着这些小东西,她无心掉下的一块垃圾对它们来说就是命运的馈赠,她喝水时漏下几滴掉到洞里对它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蚂蚁能预测地震或下雨又怎样,人随意落下的一个水珠就有可能让它们性命不保,一个呼气也能成为它们的一场浩劫。
刘竹可以洒下一些水收割许多生命,但是她没必要这样做,因为其他老师看到她这样玩弄几只蚂蚁会觉得她幼稚,领导看到她这么大个人玩蚂蚁会觉得她不靠谱。
万一有人踩到水摔倒了,哪怕只是磕破一点皮,那可是比几只蚂蚁的死亡严重千百倍的事。
可是她也尽可以这样做,因为没人真心在意几只、几十只、几百只蚂蚁,谁都不会来和她计较,她完全掌握着这群蚂蚁的性命。
这些为了一块渣滓沾沾自喜的小玩意儿,即使对生态有那么丁点作用又怎么样,还有蝴蝶、蜜蜂,哪一个不比它们更可爱,更有用?每天走来走去的人,没有一个关注过这些小东西。
汪珐珆在另一边冲刘竹招手,喊着:“刘竹,过来呀!”
刘竹拍拍手和衣服站起来,又抖楞下一些薯片残渣,源源不断吸引更多蚂蚁到这里。
蚂蚁们忙着把这些珍馐搬回自己的洞穴,刘竹则苦恼着等会儿聚餐向领导敬酒时要说些什么,到底要不要拿钱卸任班主任换个轻松。
她抬脚向汪珐珆走去,或许无意之间踩死了几只跑来跑去的蚂蚁,又或许没有,但那不是人应该考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