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期末,备课终于告一段落,老师们每天就是在印卷子、发卷子、判卷子、讲卷子中无限循环。
隔一周一轮换的美术和音乐、每周一次的计算机与每周两次的体育早就自然而然被替换成了别的科目,数学物理为主,语文英语在次。
办公室里三位班主任每每问刘竹化学要不要也占节课,刘竹都即刻谢绝了,因为一旦多给一个班上了,不免就要给其余三个班也加一节,再说初中化学一共就两本书,可考的东西和别的中考科目比起来属实不算多。
刘竹不禁在心里叹息,小时候没在学校上过几节美术音乐课接受熏陶,错失了成为艺术生的机会,又不懂凭着自己的身高优势当个体育生,不然现在就可以当个一学期也上不了几节课的老师,坐在办公室里歇着了。
她面前四个班的卷子堆在一起比一顿吃的两盒饭还高,她打算先把选择题一口气判完,一手拿着红笔机械性地勾画,一手绕到脖子后挠痒。
袁月旼经过她背后时拉下她的衣领替她看,才发现她的脖子上不是被蚊子咬了,而是长了一片痱子。
刘竹既嫌弃留长发洗头废洗发水和水,又讨厌跑步时短发糊一脸,所以一直把头发留到刚好能扎起来的长度,哪怕不跑步也一向是紧绷绷系着,所以痱子只在衣服下有,凸起的小红包星星点点,被刘竹抓出的红痕连成一片。
袁月旼拉下刘竹的手,让她不要再挠了,她的皮肤底下已经被抓出了血点。
两个人手握在一起的时候,袁月旼发现刘竹左手除了拇指每个手指尖上都长了一层茧子,摸起来有股韧劲,死皮的边缘已经翘了起来。
刘竹这才说起自己在附近的乐器行学了两个来月的吉他,李芸也好奇地摸摸她的手指尖,难以置信地问:“你不忙吗,居然还去学东西。”
刘竹窃喜道:“忙归忙,比起班主任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芸被戳中痛处,悲伤地收起兴冲冲伸出的身子,继续给自己班学生写本学期的操行评定。
袁月旼问:“你弹的是民谣、古典还是电吉他?”
刘竹从手机里翻出图片给袁月旼看,李芸又好奇地探过头来看,问:“这一把吉他多少钱啊?”
刘竹说:“三千三,赠三个月的入门课。”
李芸倒吸一口冷气,再次退回自己的位子上,咂舌道:“居然要花这么老多钱。”她又想起自己未来的孩子,如果要从小培养让他或者她不落后于人,那么现在还得更多找几个需要家教的学生,李芸励志要更努力赚钱。
汪珐珆问:“怎么想起要学吉他的?”
刘竹自己也不明原因,总不能说是因为家里太安静,耳鸣声倒成了唯一的声音,连隔壁人家打电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说:“小时候的梦想,当时看电视上哪个乐队,是Beyond吗?反正觉得弹吉他很帅,大概是从那时候就想学了吧,不过等到上班了才终于有钱学。”
李芸斟酌着着学生评价里的用词,随口说:“那怎么不找个会弹吉他的对象,还省得自己手疼。”
刘竹说:“好看的别人做我去看就行了,帅气的得自己来才能以后向别人炫耀,毕竟弹吉他的能力又不能通过性传播。”
刘竹故意用胳膊肘去怼李芸,李芸装作没有听到最后一句。
袁月旼心里一直记挂着刘竹替她做了检讨,这下终于找到机会稍做补偿,她买了一条吉他背带,照着网上的视频包装起来,又觉得似乎没头没尾,于是又在信纸上写了篇短信夹在里面。
等到晚上打卡下班,她紧跟着一溜烟冲出去的刘竹,在远离学校的人行道上叫住了狂奔着要去买晚饭的刘竹,把小盒子塞过去说:“之前我也没献血,结果检讨都是你一个人做了,我刚好遇到了个很适合你的东西。”
刘竹迷迷糊糊接过来,还没想好说什么,袁月旼说了一句明天见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刘竹不是第一次收到礼物,虽然禁止教师收礼物,但是学生们每年教师节都会在上课时由课代表送上一束花,里头夹一张贺卡,写着一些刘竹看来完全是谬赞的感谢语。
刘竹手里举着盒子,站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手指还能感受到包装纸上细腻的纹路,她觉得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要如何拿着这个精致的小东西去快餐店排队。
没钱的人大概是由于没什么可惦记的,对于日常不涉及钱的你来我往一向不大在意,刘竹和李芸今天你给我放学明天我给你调课,细算互相皆是一笔烂账。
刘竹觉得,认识的人里,家境好点的,往往更在意人情,哪怕自己吃点小亏也绝不亏欠别人,不知道是因为被养成了有恩必报才能心安的性格,还是在时刻提防日后被人找上门。
但刘竹知道,袁月旼肯定是前者。
刘竹一路上单手轻轻捧着这个盒子,买饭的时候都只用另一只手扫码、接过塑料袋,她回到家里,把珍贵的晚饭撇在一边,先去拆这个盒子。
只见里面是一个厚纸盒,卷曲的牛皮纸条铺在盒底装饰,上面是一条皮质的吉他背带,和她的吉他一个牌子,一种颜色。
她不知道这条背带值多少钱,但光是摸过细腻柔软的皮子就知道肯定远比她买琴时赠的那条要贵。
她没忍住用购物软件扫描查询,一条背带就要七百多,比她在网上买的吉他音箱还要贵,配自己的这把琴可以说是大材小用。
她想:这算什么呢,心理创伤补偿么,原来我的自尊竟然这么值钱?
包装纸里夹着一张叠成两折的淡蓝色信纸,白色的印花上是袁月旼的字迹,开篇就是袁月旼刚刚在人行道上拉着刘竹说过一遍的话,后面则是小心翼翼的友情探讨与回忆追溯,把她们两个从第一天偶然撞见直到现在的经历回顾了一遍。
不过袁月旼大概是不记得了,她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学校。
那是几年前,当时她们这种小地方的医院叫号系统还没有那么完善,看诊基本上是先到先得,进到了就诊室里就算取得了胜利,有不要脸插队的进去了也能先看。
刘竹挂号晚,排在了后面,她才没兴趣插队,也不在乎那一时半会,就坐在椅子上打着哈欠玩手机。
玩了好一会儿,抬头就看见就诊室门口站着一个女人,长相看不清,最显眼的就是一头长长的头发,比长毛狗还厚。
刘竹自己因为失眠头上已经没剩几根毛了,她又看了一眼,啧了一声,继续投入到游戏里。
等刘竹玩得脖子疼了都还没被叫到,她站起来伸个懒腰,准备去瞧瞧到底有多少人插队到前面了。
然后刘竹就看见那个长毛狗还站在门口,看着穿得不错,应该是不想坐医院的椅子吧,也不知道在那站多久了,每次想进去都被别人抢先一步。
刘竹有不少同学也这样,总想着遵守规则,然后被不守规则的挤到后面。
刘竹才不管这些,她咣当一声推开就诊室的门,伸进头没皮没脸地问:“大夫,我是8号,还没到我吗?”
医生抬起头对她说了声:“这个看完你进来吧。”
“好嘞!谢谢您。”刘竹把门关上,摆着张臭脸站在门口守着,长毛狗正站在门的另一边。
刘竹本来就长得高大,这时表情实在称不上和颜悦色,加上刚才又说了自己是几号,后头那些虎视眈眈想先进去的也都不敢再抢她的先。
一定是前一个人太磨叽了,要不就是刘竹太过无聊,她看着站在门口蓄势待发老半天都没进去的长毛狗,随口问:“你几号?”
袁月旼有问必答:“五号。”
刘竹点点头,没有多说;袁月旼也没好意思问刘竹问这干嘛,只是干等着,期待秩序赶紧建立起来。
前一个人终于从诊室里出来了,刘竹一把按住门对长毛狗说:“你在我前头,你先进!”
袁月旼愣了一下,赶紧笑着说了谢谢。
等出来的时候,袁月旼还不忘笑着和刘竹又说了一次谢谢。
虽然几个月之后,在学校再见到的时候袁月旼还是把刘竹忘了。
刘竹抿着嘴,嘴角却还是忍不住翘起,她把信纸原样叠好,小心放在自己平时放证件的抽屉里。
然后一脚在前、一脚随后,在地上轻轻划着碎步欢快地满屋小跑,一边跑一边还要留心收着力气,留心不能吵到楼下。
她看向被留在桌上的包装纸,米黄色的厚纸在白色的灯光下闪烁着珠光,上边还用标签纸粘着一朵小小的暖色纸花。
南边的卧室里靠墙放着一个老式木衣柜,中间一块大穿衣镜,镜面上有白色的竹子纹样,两边是对开的门,柜门已经变形,关上也会吱呀一声开个小缝。
刘竹比了又比,把包装纸贴在柜门上,平时她就坐在对面的床边上练吉他。
现代风的包装纸和上世纪的老衣柜怎么看都不搭,刘竹却觉得心满意足。
刘竹直到睡前,都怀揣着一颗愉悦的心。
****梦境分割线****
刘竹在梦境世界中醒来,现在现实与梦中仿佛分成了两个世界,于是也有了两个刘竹,梦里的刘竹揣着现实世界的记忆,在梦中又另有一番经历;现实中的刘竹却只觉得一夜安眠,对一切一无所知。
刘竹站在夜风中,空气潮湿得让人透不过气,犹如置身无形的水雾之中,刘竹记忆里,也就只有大夏天在自己家厕所关着门洗完澡才能如此闷热潮湿,身上流过的仿佛不是水,而是毛孔中喷薄出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