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竹拉着袁月旼的胳膊避着放学的人群走了几步,拍拍她说:“放心吧,糊弄这种事我有经验,你先什么也别说,就装作要去的样子,五一之后我去找领导说一下就说咱俩检测没通过。担心什么,咱们学校那些天天抽烟喝酒的也未必能献。”
袁月旼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刘竹作为朋友,虽然经常有跳脱活泼的地方,但还是稳妥贴心的,所以虽然心里觉得太麻烦刘竹了,十分过意不去,袁月旼还是把这事托付给了刘竹。
李芸仍旧拿着两个人四份盒饭回到办公室和刘竹一起吃饭,刘竹早已经坐在桌前等着,正目光灼灼盯着门口,她在铺满作业卷子的桌面上扒出一个小窝,留给饭盒安身。
两个人桌子上都摆着冷饮,一看就是刘竹刚跑到外面超市买的,李芸拧开喝了一口,那股冷劲立刻从头直伸到肚子里,一路上连脖子里头都是凉透的。
李芸咳~的一声长舒一口气,坐下来吃饭,仍下意识捞起手机,刷新不出新消息反而才能令她安心。
学校给予献血教师的福利是在没课的时候可以休假半天,李芸一看课表,只有周三下午她没课。
她在心里盘算,刚好调休的二十四号上星期五的课,二十九号星期五开运动会,那么她在当不当正不正的周三休息一下午,周四照样回来,学生倒也不至于因为班主任不在而太兴奋,说不定她还能把每周三固定的约会提前一些。
刘竹看到她在看课程表,顺嘴问:“你想好哪天去献血了吗?”
李芸说:“周三下午?”
刘竹说:“用我给你放学吗?”
李芸把头靠到刘竹肩膀上,笑着冲她撒娇:“你最好了!”
刘竹说:“回来给我讲讲什么流程,我怪害怕的。”
李芸一下清醒起来,坐直了,干巴巴地说好。
于是周三中午李芸在学校吃完盒饭就下班了,她特意买了几条巧克力,分给刘竹两条,剩下的装在包里。
即使是在大学那个献一次血能得两点学分的时候她也没献过血,她从不相信宣传的那些好处,她知道,人的嘴巴是最会骗人的。
她惴惴不安地走向白色大巴车,上去之后护士头也不抬地要她扫码,然后递给她几张纸。
有征询近期有无感染或疫苗、已经风险区历史的表,采集基本信息的登记表,还有同意书。
她接过去仔细地一张张看过去,比期末阅卷还要认真,想看看有什么注意事项,然而每一张表格都在向她提问,却没有一张回答她的问题。
她在护士前坐下,把写好的纸递过去。
护士给她测了血压,也没说是多少,就从一边抽出两根棉签在敞口的小瓶里蘸了蘸,在她手指肚上擦了一圈,用一块绿色的小塑料一戳,李芸还没反应过来,鲜红的血就涌了出来。
护士擦去先流出的血,然后一手用力挤她的手指,一手拿着一根口服液吸管一样的东西吸了血挤在面前的板子上。
挤完了手指血,护士把棉签在她手指上按了一下,就开始在她的血里滴上各色的液体抹开。
李芸忙不迭自己紧紧按住手指上,快速的心跳略微平复,稍微找回一点精神头,这才发现护士连手套都没戴,不过一想,来献血的都是身体不错的,估计护士都习惯了,应该不会不卫生,吧?
护士这边在登记表上勾勾画画,带着她到一边坐下,把袖子卷起来,紧紧勒住胳膊上头。
仍旧是两根棉签划了两圈,仍旧是赤手的老练护士,仍是心脏突突跳动的李芸。
暗红色的血通过一根比笔芯还粗的管子离开她的身体,护士坐在李芸前头等着,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球要她捏。
抽了一会儿,李芸平静下来,顺着管子看下去,发现台子底下有一个不停摇晃的架子,正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血袋在上面来回晃着。她盯着那个渐渐鼓起的暗红色袋子看了看,想到那里摆着的是自己身体曾经的一部分,还是忍不住胆战心惊。
看了看四周,墙上贴着采血流程,她逐条看去,然而静不下心,暗叹时间过得好慢。
过了老半天,底下那个袋子里几乎已经装了一袋牛奶那么多的血。
她在网上查过,200cc就是二百毫升,是一盒学生奶的量,她小心翼翼地问护士:“是不是快好了?”
护士看看管子说:“我看你身体挺好,献都献了,献三百吧,快完了。”
李芸无话可说,血管还捏在人家手里,能说些什么呢。
好在直到手肘被缠上绷带,稀里糊涂抓着一块面包一盒牛奶下了车,李芸除了不安,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她回到租的房子,不知道是否由于紧张,肚子里又传来饥饿感,于是从书包掏出用塑料袋裹紧的盒饭。
饭菜已经被水汽浸泡成一团,互相越过塑料分格搅在一起,她一股脑倒在一个大碗里,放在蒸锅上面热了吃。
吃完这顿不当不正的饭,已经快要四点。李芸顿时又觉得精神振奋起来,抖擞地拎着包出了门。走了半天,到附近的一个小区。
小区很大,有好几个门,只是这两年都已经加上了门禁,外人只能在门卫登记了才能进。
李芸一周要来两次,又不想留下记录,于是跟着小区里一些懒得绕远的人从后面一段短墙翻进去。
她踩在几块摞在一起的砖头上,双手攀着护栏上,用力一蹬踩到半人高的墙头上,两条腿依次跨过护栏。
另一端地面是垫高的,她轻易就落了地。
不知道怎么的,平时轻车熟路地,今天下来之后反倒觉得大腿根里的骨头拉扯到了一样。
她忍着走路时那点微妙的疼痛感,走到楼下按了门铃,楼上的人给她打开了单元门禁,等她爬到楼上,里面的人早就给她开好了门。
一个老太太站在门口招呼她:“李老师来了,快进来!”
李芸站在门口,从兜里掏出一次性鞋套,单脚轮换着站在地上套在鞋上,往里头走几步,她的学生正坐在餐桌前等着,老人回屋给她和学生留下一个安静的环境学习。
在职教师是不许私下辅导学生的,但是李芸一个人在市里住,即使是租在这一片最老的小区,四十八平米、一年租金八千五的地方。
省去了上下班的交通费,但刨去水电暖气吃喝,一个月四千多点的工资,一年到头还是攒不下钱。
这样下去完全是白干,别说生孩子,李芸就是能找到靠谱的对象,恐怕连婚都结不起。
好在越是说着给学生减负,学校老师能留的作业越少,需要额外补习的人反而就越多,尤其是通过努力能够缩小一些天赋差距的学生,补不补习可能关乎着他们能不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学。
李芸一周要两个初中生和一个小学生一个人补两节课,一对一初中一小时一百,小学一小时六十,一个月竟能轻轻松松再赚出一倍工资。
李芸不觉得破坏了什么教育公平,谁也不是为了公平奋斗的,大家每天头也不抬忙着赚钱不就是为了过得比别人好么!
她在学校又没有故意不好好上课,现在为了稳妥,教的也不是自己学校的孩子。
周三是她给小学生辅导数学,顺带提前讲初中物理的日子,平时都得等李芸下班从七点上到九点,今天她恰好有空,可以提前。
李芸第一次听到家长的要求也很吃惊,物理和化学本来是应该从初二和初三才开始学,学校已经提前了一年,学生们也大都在小学毕业提前上预科班,现在竟然卷到了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学物理。
好在这个学生虽然称不上绝顶聪明,却很认真听话,她布置什么就做什么,比她班里的很多学生都好带。
李芸手里订正着练习册,和学生随口闲聊:“今天上课提前了,是不是还没来得及吃饭?”
小女孩点点头说:“是,等等下课了奶奶做饭。”
李芸笑着说:“那你今天吃完饭不用上课,可以早点睡觉了。”
小女孩摇摇头说:“我还要看书做题,不能早睡。”
李芸问:“那周末干什么呢,你们学校现在应该作业不多吧?”
小女孩回答:“作业在学校就都写完了,周末也要上课,除了跟着老师学数学物理,还要学英语、写作、书法、主持、古筝。”
李芸不禁汗颜,一个小学生日程比自己排得还满,也不知道她将来能不能给自己的孩子创造这个学习条件。
订正完练习题,简单的物理题都做对了,这个孩子没有马虎的毛病,又不懈怠,如果初中能保持住,上横水不成问题,那么一本就是手拿把掐的了。
再看看这个孩子住的地方,从她家能听到的不是谁家大声说话炒菜洗澡看电视的声音,而是邻居家流利的钢琴声。这个孩子无疑会拥有比李芸更美好的未来。
李芸自己上的是二本师范,不然她就能去包住宿、有食堂,工资也更高的高中而不是在初中当老师。
高中课外补一节课可不是她现在收的价格,工资也不是初中老师能比的,正是前面差了一步,后面就要一直低一头,低两头,一点点落下去,这辈子再也没有追上去的可能,只剩下扼腕后悔的余地。
难怪现在这些家长这么激进,都是走过这条路的人,怎能容忍,怎能接受自己的希望、最珍爱的人,和自己一样一辈子眼巴巴盯着别人的人生,怀揣着无尽的懊恼,连羡慕都是无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