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选择返回我们过去的家。我知道,一旦回去,那些清算人组织的繁杂事务又会像吸血的水蛭一样缠上他。那些没皮没脸、惯会装可怜的下属,尤其是梅菲斯特那个恶心的东西,喜欢用各种“紧急状况”夺走父亲的关注,让他再次沉浸在那永无止境的工作中,然后顺理成章地忽视我的存在。
仅仅是想到那些在我们流亡途中,我截获的(仅仅只是一部分),那些不识趣的家伙频繁发给父亲的、哭嚎着“老板您什么时候回来?”“没有您我们活不下去了!”之类的电报,就让我心头火起。
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
我在远离纽约的南方,一个以酷热和潮湿著称的州,买下了一栋远离尘嚣的僻静别墅。这里气候暖和,仿佛要将人的意志融化,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连风都带着一股懒洋洋的暖意。
我知道他厌恶炎热。父亲曾不止一次提及,表现出来的,高温会让他的思维变得粘滞,产生一定的生理不适。所以我偏要将他置于此地,这片他生理性排斥的环境里,让他不得不依靠我带来的缓解,不得不适应由我定下的、无所不在的规则。
我将他安置在二楼的主卧,这里房间宽敞,大自然作物甜蜜到腐烂的气息、闷热的风时断时续地侵入。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也微蹙的眉头,和额角渗出不同于失血虚汗的、细密晶莹的汗珠,隐秘而扭曲的快意在我心头滋生、蔓延。看吧,现在的你,也有不得不依赖我的时候。
父亲动用那七十七年岁月,修复了我们□□上最致命的创伤。其中绝大部分治好了我的伤口,仅仅是用那磅礴的生命力勉强吊住了自己的性命,修复了基础机能,如今他还因为这个原因在沉睡。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分配,是愧疚?是某种未竟计划的需要?还是……他潜意识里,也并非全然抗拒这个结局?我不愿深想,宁愿将其视为一种默认。
这几天,我一刻不停地守在床边,这太不真实了。
他就在这里,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安静,无力,无法逃离。
这太过美好,太过契合我内心深处最黑暗的妄想,以至于显得如此虚幻,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的晨露。
我需要确认。用最极端、最不容置疑的方式,确认他的存在,确认这份“拥有”并非我的又一场癫狂幻梦。
七处由我亲手造成的、曾经致命的伤口,如今已愈合,只留下狰狞而美丽的疤痕。它们是我的勋章,是我刻印在他永恒身躯上的所有权凭证。
我能感受到疤痕组织略微粗糙的质感,以及其下温热的血流。
即使在睡梦中,他似乎也无法忍受这种持续的、近乎亵渎的侵扰,肌肉绷紧,传来无法抑制的痉挛,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微微颤动,仿佛挣扎着想要醒来,却又被沉重的伤势和疲惫拖回黑暗。
他醒来时,眼神有瞬间失去焦距的茫然,花了点时间才聚焦在我脸上。
我看见他试图移动,却立刻因牵动全身的伤口而闷哼一声,唇角紧紧抿紧。
伤口的隐痛,还有皮肤上那些陌生的、细微的刺痛和灼热感,大概让他此时不好受。
他看向我,眼神里有探究,有疲惫,却独独没有领悟。似乎将这些不适,这些痕迹,统统归咎于伤势过重带来的后遗症,或者这炎热气候引发的皮肤敏感。
他不懂,大概也不会联想到什么。
这很合理,不是吗?我那高高在上的的父亲。厌恶任何不必要的接近。即便是与我的母亲,努尔·莱拉,那段据说曾撼动他心魄的爱情,最终不也以那种非自然的、充满算计的方式,才孕育了我这个“意外”吗?我的出生本身,就是准则与谋划的产物,而非情爱缠绵的自然结果。
接下来对于我的安排,他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这种沉默的接受,比任何反抗都更让我烦躁。仿佛他只是在纵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耐心地等待我玩腻这个“囚禁”的游戏,一切仍在的他掌控之内。
总是这样,处理清算人事务时雷厉风行,果决狠辣,偏偏面对家庭问题时,习惯采取拖延和视而不见的态度,不喜欢把矛盾摆到明面上,连痛苦也是沉默内敛的,如同一直在下雪的、寂静的冬天,你不知道屋檐上积累的冰雪,会在哪一刻将整个屋顶压垮。
我有时会想,他一个法意混血,怎么养出了这种近乎东亚式的、隐忍而压抑的性格?如果没有康妮李的那一番话,我依旧会选择离家出走,将一切矛盾激烈地摊开在他面前。
因为他或许真会在某天,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一切,然后人间蒸发般彻底消失,留给我一个他认为对我好的未来。相比之下,如今这近乎同归于尽的惨烈,反倒比那种钝刀子割肉、眼睁睁看着套住自己脖子的绳索慢慢收紧却无能为力……要好上千万倍。
我开始接一些雇佣兵的委托。我们之间那场席卷大陆的战争,再加上虽然我们自身并未选择借此“擢升”,但毫无疑问,我们存在的本身,就如燃原的野火,只要在初始的时候没能阻挡,就会永无止境的扩散开来。
一切冲突都在加剧,国家矛盾激发,能够造成更大规模暴力的武器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研发、制造。我的线人传来消息,我们所处的这个国家,已经成功制造出一种名为“核弹”的、足以瞬间毁灭一座城市的终极武器。
因此,暗流涌动之下,各种见不得光的委托机会层出不穷。我曾收到过窃取甚至摧毁核弹资料的委托,报酬惊人,但我没有接受。我对毁灭没有兴趣,至少现在没有。我赚钱,仅仅是为了维持这栋别墅的运转,以及提供给他最好的、至少是物质上无可挑剔的条件——尽管他对这方面不在意。
现在不需要像从前那样寻找理由,我越来越长时间地和他待在一起。
南方的夜依旧驱不散白日的闷热,他通常只穿着一件我为他准备的、质地轻薄的丝质睡衣,靠在床头,就着灯光,阅读那些厚重而晦涩的书籍。
我会走过去,不由分说地靠近他,伸出手臂,从背后将他圈进我的怀里。我的体温本就偏高,在这炎热的夜晚,这样的拥抱对他而言,无异于一种附加的刑罚。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毫无掩饰的抗拒。
“太热了。”有一次,他终于开口,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热气蒸腾出的疲惫。
我反而收紧了手臂,将下巴更用力地抵在他微湿的、线条优美的肩窝,坏心眼地加大我们的接触面积。“忍着。”我说,心里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
既然你习惯于对问题视而不见,习惯于用沉默应对一切,那我就看看,你能忍受这种无孔不入的“存在”和生理性的不适到什么时候。
后来,他总算试图打破这种僵局,开始尝试与我交谈。语气是久违的、带着些许引导意味的、仿佛对待一个需要讲道理孩子的口吻。这种态度,在我年幼时曾短暂存在过,但随着我年龄增长,渴望更多平等和关注时,便逐渐消失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们逆水行舟,奋力向前,却不断被推向过去。
“艾克赛,”一天傍晚,他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夕阳的余晖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近乎虚幻的金边,削弱了那份惯常的冷硬,“我们谈谈你未来的规划。”他顿了顿,目光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我,落在了某个更遥远的时空,“是关于清算人,你想回去继承我的位置。还是……你有其他想做的事情?”
回去让那些人分走我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吗?
“现在就很好。”我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不让他有任何逃避的可能。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以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残酷的平静说道:“如果……你并不打算杀死我。那么,无论如何,我不可能陪你一辈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果然,他从未放弃离开的想法。那份我曾偶然瞥见的、他立下的遗嘱——将清算人大部分资产和资源留给我,字里行间透露出“可能远行不归”的意味——是他内心深处真实的意图。从五岁那本笔记扉页“编织自己的道路”的期许,到十七岁那份“独立资产”的馈赠,所有的礼物,所有的安排,他准备把我推得越来越远,直到有天能够心安理得的忘记我。
与我记忆深处某个模糊而惊悚的轮廓重合。五岁那场噩梦,那道他过去说“是你留下的”伤疤……
我知道多重历史的存在,知道世界上可能会有另一个我,另一个他。但我不会认错他,既然他不是另一重历史的来客,那么那句话只有一个解释。
我抬起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里面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
“你要抛弃我,去找五岁的那个艾克赛吗?”
他沉默了,没有否认。这就是杜弗尔,傲慢到连撒谎都不屑,或者说,他认为没有必要对我编织谎言。我几乎要冷笑出声。哪怕他过去愿意为了短暂地安抚我,说几句“爱你”之类的虚言,我也能抱着那点可怜的温暖自欺欺人地活下去。可他连这点施舍都吝啬。
哈。原来如此。
怪不得。怪不得他用那种看待迷途孩童的、带着一丝无奈纵容的态度对待如今的我。他目光的焦点,他心底那份若有若无的牵挂,根本就不是此刻这个活生生的、战胜了他的、拥有着他的艾克赛!他心心念念的,是那个可能还在过去那个时间里,因为他离开过长时间而哭泣的小鬼身上。
怒火如同岩浆般几乎要冲破我的胸膛。凭什么那个弱小、无助、只会用哭闹和所谓“不平等条约”来挽留他的小崽子,能占据父亲全部的“柔软”和“牵挂”?而我这个活生生的、历经磨难终于战胜了他、此刻正真真切切拥有着他的人,却只能得到一个替身般的、心不在焉的对待?
我猛地凑近他,近到能看清他纤长睫毛上凝结的、因炎热而产生的微小水珠,近到能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和我的呼吸紧密交织。
“那让他等着吧。”我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道,“你说那个五岁的我,现在会不会正哭着想念你?晚上抱着你的衣服,缩在你的床上,一边哭一边睡?就像我以前那样?”
五岁那次,他消失了两个多月。杜弗尔,我的父亲,在一次例行的、本不该超过两周的“消失”后,未能如期归来。一天,两天……一周,两周……时间在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别墅里被无限拉长。
起初是焦躁不安,像有蚂蚁在骨头缝里爬。我在巨大的客厅里来回踱步,踩过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一遍遍跑到门口张望,期盼着那道熟悉的高大身影能突然出现在庭院小径的尽头。
然后,恐惧开始滋生。像墨汁滴入清水那样迅速蔓延开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绝望似狼,啃啮着年幼的我。随之而来的,就是暴怒,我永远不会坐以待毙,这是他教我的。
我将清算人总部和家里的别墅搅得天翻地覆。我冲进每一个房间,掀开每一块地毯,疯狂地翻找着任何可能留下线索的纸张、物品,甚至只是他残留的一丝气息。歇斯底里地抓住每一个我能找到的、与父亲有关联的人——那些面容模糊、气息各异的下属,用我能想到的所有方法盘问他们父亲过去的行踪。
清算人下属什么也不知道,后来我将希望寄托在别墅花园里那些偶尔来访的、被我视作“玩伴”的小动物身上——至少,在当时的我眼里,它们就是如此。
我记得那只时常来访,总是安静待在书房窗台上、羽毛洁白得不像活物的鸽子。它常常用那双黑溜溜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我。那天,我冲进书房,它依旧在那里,姿态优雅。在它惊愕的咕咕声中,我一把抓住它,“你知道他去哪了,对不对?!说话!”鸽子剧烈地挣扎着,发出凄厉的鸣叫,洁白的羽毛散落一地。它最后用近乎悲悯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踉踉跄跄地飞走了,留下几片飘落的绒羽。
我又跑到花园,喜欢亮晶晶玩意儿的、偷偷摸摸的乌鸦正蹲在树枝上,炫耀般地把玩着一枚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胸针。我猛地摇晃树枝,对着它大喊:“你是不是偷听到我爸爸要去哪里了,告诉我!”乌鸦受惊,扑棱着翅膀飞起,爪子里那枚珍爱的胸针没抓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片。它在上空盘旋,发出愤怒而尖利的咒骂声。
还有那只总是带着点忧郁气质、喜欢用小巧的相机对着远处看的黄褐色鸟儿。我找到它时,它正试图捕捉晚霞的色彩。我冲过去,一把抢过那个它视若珍宝的相机。“给我爸爸消失那天的画面!我知道你能做到!”我对着它威胁,将相机举高。鸟儿焦急地在我脚边跳跃,发出短促的啼鸣,试图夺回它的“眼睛”。最终,我把它和那个小盒子一起扔进了灌木丛,因为它不肯给我想要的“答案”。
我的破坏行为愈演愈烈。花园泥土下,还住着一只几乎从不露面、总是默默倾听的、胖乎乎的盲眼鼹鼠。我找来小铲子,像个小疯子一样,在花园里他可能藏身的地方疯狂挖掘。泥土飞溅,花草遭殃。几乎把半个花园都翻了过来,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挖到了那个蜷缩在黑暗洞穴里、瑟瑟发抖的、柔软的黑色小东西。
我把它揪了出来,它在我手里惊慌地扭动,粉色的鼻子急促抽动。“我知道你!”我对着它小小的、似乎没有视觉的眼睛吼道,“你一直躲在地下偷听!你肯定听到我爸爸离开时说了什么,告诉我。不然……”
我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那些鸟儿已经因为我的骚扰飞走了,“不然我就把你在这里的秘密,全都告诉它们。告诉鸽子你记得它掉过的每一根羽毛,告诉乌鸦你偷偷画过它藏宝贝的地图,告诉那只总看远处的鸟,你笑话它永远也去不了它想去的地方。”
盲鼹鼠大概是被我威胁到了,最终只是用它那微弱、带着泥土气息的哼唧声,断断续续地向我保证:“他会回来的…这两个月内…只是暂时……暂时回不来……”除此之外,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这个模糊的、毫无具体信息的“保证”,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稍微冷静了一点,但还是恶狠狠地警告它:“你最好说的是真的!”然后才把它放回那个被我挖得一团糟的土坑旁。
但夜晚降临,暴怒过后,是更深沉的恐惧和绝望。我回到那栋空旷、冰冷得像巨大坟墓的别墅,爬上他那张巨大的、残留着他气息的床,死死抱着他留下的衣物,把脸深深埋进去,一边让我感受到短暂安心的味道包裹着我,一边无法控制地、委屈又害怕地流泪,直到筋疲力尽地睡去。那种被遗弃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最深的梦魇,至今仍潜藏在我的心底。
他回来后,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终于找回依靠却又充满怨恨的幼兽,用尽一切我能想到的、极端的方式“惩罚”他,逼他签下了一大堆现在看来幼稚可笑却当时视若珍宝的“不平等条约”——每晚必须亲自给我读一个故事,永远和我在一起,晚上给一个晚安吻,那时候的父亲,意外的好说话。
那些“条约”,早已在时光的流逝和我的“成长”中被遗忘、被废弃。而现在……
他终于无法保有他的从容,而是清晰地泛起起了冰冷的怒意。怒意似极地寒风,瞬间让周遭闷热的空气凝结了几分。
“艾克赛。”
他叫我的名字,带着我许久未曾听闻的、淬着冰碴的警告意味,意味着他真正被触犯到底线,即将采取行动。
我非但没有被这怒意震慑,反而感到几近战栗的狂喜。
就是这样,此时他眼中清晰地看见了我。
平日里那副冰雪雕琢的完美面具出现了裂痕,压抑的、内敛的、仿佛永远不会为外物所动的平静被我打破了。怒火在他眼中燃烧,让整个人都带上了危险而耀眼的光彩。
我伸出手,用力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目光不能离开我,“你别想抛下我,既然我赢得了你。”
“就算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你死了,我下地狱去陪你,把那里也搅得天翻地覆。如果我死了,我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地狱的最深处爬回来,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