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一生中被截断的无数秒。希芙娅举起酒杯问他,水光垂落在眼睫上,嗓音近乎喟叹,摩西啊圣人啊,太阳照着你的影子而你映着死,你在看见谁?
莎伦。查尔斯说,和她一道握杯梗不同高低部分,热量穿渡玻璃边缘,额头抵着额头,莎伦。
我们的母亲,我们的河流,我们的火焰。查尔斯低下眼睛看她倒在自己怀里,像一捧雾气终于在尘世里得以被观照而凝结出一个切实模样,希芙娅不明缘由地笑,昏昏沉沉得恍恍朦朦。
她从他手里领过空杯落在水晶台上,泉水叮咚作响,两只手一齐牵住他手腕,兴致突发地说查尔斯,来跳舞,陪我跳舞。如果今夜列车离开罗马,我们要在汽笛声响起之前跳舞。
他刻意不去听她那一刻随便向任何存在而作的祈祷,只是点头,牵她手越过人群步入舞池,很仿佛两片影子不碰巧纠纠缠缠。
唱片针声音笃笃如同夜半梅菲斯特回魂,不知名民间乐曲节奏缓慢喘息提示转身飞旋,动人得像四五百年前骑士传说中间色调昏黄油画。
希芙娅搭着他肩膀,背后瀑布一样发丝柔软冰冷攀缠,咖啡和马尾草香气,慢慢完成一个右转步。
他们旋转、旋转、旋转,衣角行走过月相和星盘,仍旧站在年轻而更年轻的彼此面前,背后是钟楼遥远硕大蓬勃的夕阳,泼出去一把赤金沙,沾落他们眉睫唇角,闪闪发光地互相抱怨与大笑。
她那时候很纯粹,快乐纯粹哀伤也纯粹,皱着眉就不会笑,闻书页墨水做荒唐梦境,信誓旦旦说我们要在海里睡上一百年。一百年,她趴在书桌上贴着木头纹理,侧过脸问他查理,你知道那有多久么,拨动一根弦样的轻轻。
查尔斯打湿毛巾擦去她脸上深蓝色墨痕说我知道。他知道。一百年是一百个春日孵出雀鸟的巢窠,是一百次秋天滴落黄金的麦田。以及还有,很多很多年不会再遇见希芙娅的日子。
那时候我知道终将会失去你么。他回忆,然后又是一次交叉步伐时确定答案。知道。
他们在旧庄园每一个空旷废弃房间里摆弄留声机,每每因为踩住裙摆而跌在羊绒地毯里,钝钝绵绵的痛感染开,她奇怪低下头自言自语说竟然疼么。犹豫半秒后判定程度低于撞树,立刻站起来说查理请继续吧。
查尔斯盘起腿看她居高临下困惑与新鲜,扯住她裙边蕾丝,希芙娅,你喜欢这个么。你喜欢么。她蹲下来捧住他脸颊,夜莺栖息在镜面上。她说我爱你,错觉地,斩钉截铁地。
她那么年青,那么年青,年青得几乎像没有结果的永恒。绒绒软软的羊毛地毯一样爱意一股脑扑入他喉舌之间,然后他开始咳嗽,如痛如患,细胞年久失修。
咳嗽是爱的代名词,疾病借此清洗了他灵魂与头脑。他发现爱不讲道理,死也不讲道理。希芙娅集两者大成于一身。那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查尔斯想,我能有什么办法。耶稣钉上血十字的时候,谁敢夸口是神来做她的救主?
查尔斯平和而断续地维持着呼息,在此刻向她点头,鞠躬,谢幕。
华尔兹的结尾是什么?记忆庄园里是他们挨紧的、不愿意分开的脸,奶油色丝带把两个人手腕绑在一起,门外喷泉□□枯爬山虎叶子掩埋。
是沙哑涌流唱片声末尾希芙娅松开他手臂,提起空气中不存在的礼服一角,微笑时对他说再见。
查尔斯也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深夜酒馆外汽笛喷薄,蓝眼睛胜过世上全部天空与海洋总和,说亲爱的,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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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他擅自不负责任揣测,我能与你说再见么哪怕你并不在意?你知道的人总还得为自己选择说过的什么东西负责,尽管他向来无意从混蛋标签中脱身但——偶尔践行一次,可能也没这么坏。
胸口开了个大洞还往里面塞电线的感觉糟透了。伊森没能跟他一起回来的感觉糟透了。奥巴代亚背叛他的感觉糟透了。钯中毒必须摄入蔬菜汁感觉糟透了。被抛下他多年的霍华德掉过头来拯救的感觉糟透了。被不识时务自以为是老冰棍指责的感觉糟透了。和莫名其妙外星人打来打去的感觉糟透了。……可桩桩件件,也不全都得算作坏事。
就像此时。就像此地。自伽利略·伽利莱第一次观测月球始,多少人对这一片无垠空间有过多少想象。我们人为地定义它,自以为已足够见证它的神秘、危险、不可捉摸。
而祂的讥嘲与漠视如此无声。
先生。贾维斯提醒他,燃料不足返程。
他说好的,通讯线程被破坏的电流杂声把剩下没说完也没必要说完的话掩埋住。氧气被一点点剥夺的窒息与昏沉袭击他大脑,不负责任唤起记忆。濒死时会回忆平生这种蠢话竟然是个玩笑般的真相,他十年前以为自己能在浮绮声色里溺死,现在却要死在这么个荒芜国度里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希芙娅,其实明明很久没见过她了,葡萄酒和地中海香气里杳无音讯的古老但非健康作息。甚至他已经开始怀疑她是否真正存在。那么像幻想的一个影子,陪他走过河岸的人,那么漂亮,那么善于让人心碎,眼神湿润悠游,寒怆寂寞。他们本来会有很多可能的,就像浪游者会途经许多星球,他说过许多我爱你,轻佻散漫,假装专注,伪饰衷情。在此处他们如此自负,如此相似。
他慢慢地想,一个字、一个字地想:我爱你。我给你我的记忆,我的傲慢,我的诞妄,我被世人指点诟病不胜枚举的缺点;我给你我的才华,我的快乐,我的真实,我不会被时间磨损褪色永远崭新的热忱;我给你一个灵魂所能具有最完整孤独的本质,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爱你。托尼斯塔克不得不承认,在死触手可及的时候。这次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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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分别第五百三十七天,他受上帝眷顾,死里逃生。
“某日平常午后,埃里克受查尔斯之邀前来庄园拜访,下棋时漫聊旧故事。说起亚得里亚海风情,年青人游历世界的天真妄想。他问那一次你为什么没有赶上火车,查尔斯坐在轮椅上握着象牙棋微笑着不回答,唱片机里还是门德尔松的夜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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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爱与咳嗽与华尔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