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声儿自那日从书局离开,便待在家中再未出府,一是等办公室置办,二是等那风波过去。果不其然,叶声儿回府第二日,京中街头巷尾皆落满飞纸。纸上是遣斥当朝长公主与庄墨韩暗续私情,出卖国士,卖国寻私之事,正是那天她在书局后院大批纸张上看到的内容。此事惊得叶重在饭桌上谈论几次,对京中这“天降传单”和“宫闱密谈”惊叹不已:“我不过离京十年,京都中的能人异士竟这般多了呀?真是卧虎藏龙!”
而他口中的能人异士,此刻正蹲在叶府的墙院边狗叫,是真的狗叫……
“汪汪。”
“……范闲?”叶声儿试探性叫了一声。
“是我。”范闲的声音从墙外传来。
“怎么不传信?”
“我就是来找你聊聊,聊完就进宫了。”他听起来很疲惫,“长公主叛国告密的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京都这两天传的沸沸扬扬。”
“这件事是我干的。”
“我知道。”
“……我想把她赶出京都。”
“我知道。”
“你知道个逑!”范闲忍无可忍,他酝酿好的沉重情绪全被叶声儿搅乱了,“她想杀我,从牛栏街,不,从儋州开始,她就要杀我。我以为我防备着些就行,但她是个疯子!她不惜卖国,只为了让我身败名裂!”他长舒一口气,缓和了一下情绪,“我范闲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人,也没那么大度,她要我走投无路,那我就要毁了她最想要的。”
“所以你要毁了她的权势,就要把她赶出京都。”
“对。”他沉默半晌,“但是刚刚有人告诉我,她还是婉儿的母亲。如果我赶尽杀绝,是不是就忽略了婉儿的感受呢。”他的声音变得迷茫。
“长公主杀你时也未曾考虑过她女儿对你情根深种。在她心里,权占了太多,你对她留情,婉儿迟早有一日要永远地失去一个——你,或者她。你只是将她赶出去了不是吗?”她顿了顿,“你说你一会儿要进宫?是关于替长公主求情?”
“嗯。”他还在考量,叶声儿说的这些他不是没想过。
“不能求情。”叶声儿突然斩钉截铁,不再是先前劝解的语气,“你知道你现在身上有多少期望?内库和鉴察院你都沾了手,日后再有升迁,可以说是权势滔天,你替长公主说话,庆帝怎么想?不为心中是非,便是为在陛下心中不对你生疑起意,你也不能求情!”
墙外沉默良久,就在叶声儿以为他已经走了的时候,他兀得出声:“叶声儿,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牛栏街那次,你是怎么知道我和滕梓荆有危险的。”
“……”
“入京之后,我认识了很多人,他们互相说着对方不可信,但又在说着自己是可以让我信任的。我分不清,搞不懂,但我觉得你和我是一样的,除了家人,我最相信的就是你。所以那个问题你不用回答我,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会不会害我。”
“不会,”她沉声,“只要你不主动与我为敌。”
“那就行了,我一向与人为善,从不为敌。”他语气轻快起来,“走了,进宫唱大戏去了!”脚步声渐远,隔着墙,叶声儿似乎看到了空旷道路上,少年独自远行的背影。
———————————————————————
这两天叶声儿发现,她爹不大去上朝了。
“这个点了,爹怎么还在家里?”叶声儿打算出府去书局,从后院路过,发现叶重在练武。
叶重动作未停,大气不喘道:“病了,告假。”这不睁眼说瞎话吗?
“爹爹欺君是重罪啊,您好歹躺床上装一下呀。”叶声儿觉得她爹头是真铁。
“现在谁有闲工夫管我,”他敛气收势,拿起旁边的白巾,边擦汗边向书房那边走去,“都忙着参范闲呢。我就是不上朝也知道今天那群老东西要说些什么,去了还要被说‘叶大人怎么不谏言,这可事关国家之安危’,陛下那能不知道?差我这一嘴?”叶声儿跟在叶重后面,默默听着,这朝堂诡谲到她爹这怎么听起来跟小学生吵架告老师似的,“最近朝堂之上一群疯狗,不知受了谁的意,就逮着那个范闲参,好像天底下没有其他事了一样。”
“爹的意思是,背后有人要弄范闲?”
“我可没说。”进了书房,他关上门,“你和范闲关系怎么样?”
“那书局就是和他弟弟开的。”
叶重于案前坐下:“交情止步于此?”
叶声儿不知道那些事要不要和叶父讲,但又想到和自己爹也没什么好隐瞒,于是迟疑道:“可能…还有一些…过命交情?”叶重诧异地看她一眼。
“你还挺会交朋友。军营那边在调遣军队,送肖恩北上换言冰云,但领队一职,陛下特意要求暂空,估计已经有人选了。”
“范闲?”
“应该没跑了,陛下要给他自证的机会,也给他立功的机会。先是诗仙后是功臣,陛下对范闲的重视不简单呐。”
他要范闲做庆国将来第一权臣,自然不简单,只是……
“只是爹为什么和我说这个,这是我能听的?”
叶重觑她一眼:“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叶声儿心虚,“若不是一早窥见范闲之势,你和他能扯上什么过命交情。你很聪明,随我。”他笑得骄傲,话锋一转,“但太鲁莽,范闲前途不可限量,他现在已和内库财权、鉴察院势力扯上关系,若再和叶家相联手,必会惹陛下侧目。”
“先前夜宴陛下应该已经察觉了,那个时候您在定州,叶家和范闲有交往并不至于引人忌惮。可偏偏陛下把您调回京都,这不反而加强了我们叶家权势吗?”叶声儿道出了对庆帝之前那道旨意的不解。
“你觉得陛下加强叶家权势,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为了给范闲增加助力吧?”叶声儿说出来自己都笑了,笑过后又陷入沉思,“……陛下夜宴之举让百官猜测范闲和我关系匪浅,又突然提拔叶家,是要让众臣,或者说两党阵营对叶家的势力重视。陛下不是要给范闲增羽添翼,而是要打断联系,让叶家成为可观的筹码,卷入党争?”
叶重满意笑笑:“鉴察院和内库,是他们的手不敢伸的,但京都守备就不一样了。官不算大,但却是陛下发出的信号——叶家之势要争。”他脸上的笑忽然隐去,“可惜你是个女儿啊。”
叶声儿感到有些悲戚:“父亲也觉得聪慧于女子身上是无用吗?”
他脸上多了一丝叶声儿看不懂的忧愁:“女子聪敏生于皇家,权势加身;女子贤才生于百姓之家,安乐无忧;可女子才德生于官宦人家,就只能听天命了……”他深深看了眼面前半知不解的女儿,已是一副窈窕模样——乌发及腰,杏眼乖巧,身姿挺拔,体态嫋嫋。虽不似她姐姐英姿飒爽,但行动作风却也毫不矫作,甚至透着些豪气,不似闺中娇养出来的,倒像是风沙里磨出来的。
“声儿快要及笄了吧。”话题转变得极快,叶声儿没反应过来,只呆愣地点了点头。
“及笄了就真长大了,长大了就要承担叶家的责任了。”他话语中多了些感慨,“你们若一直是孩子多好啊——”
叶声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叶父话中的忧愁太多,她听不懂。
——————————————————————
街道空旷,矗着一座突兀的亭子,亭子四周除几名下人外再无旁人。亭子里,一身着暗红金纹绸袍的男子,侧坐在垫子上,曲着一条腿,手随意搭于膝上,神情慵懒,姿态不拘。面前的桌案上是金壶珍酒,珍馐美馔。他提壶斟上两杯,似乎在等什么人。
“原来不记得有着亭子啊。”他等的人来了。
“刚搭的。”看着对着这亭子四下推敲打量的人,他不禁出言提醒,“小心,地基未建,喝完酒就拆了。”
“就为了喝个酒?”范闲很难想象这人出奇的想法,半是不解半是不满地看着亭子里安然自若坐着的人。
“这么看着我干嘛,我是个皇子,不骄奢淫逸,岂不是不务正业?”李承泽不避目光,坦然回望,歪理从他嘴里说出来好似真有了几分情理。
“这话说的好有道理。”范闲笑笑坐下,托起面前酒杯,“我先敬二殿下一杯。”
一杯饮尽,李承泽又替他满上:“这世上,庸人满满,可是能谈天说地的又能有几个?”他说得情真意切,满腹惜才之意刚要展开,可惜被打断了。
“范闲?二殿下也在呢。”李承泽身形一僵,来人是叶声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23章 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