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枫本以为,吏部整理的花名册大概过上两天就会送过来。可是他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动静。
他托小盒子去问过两次,那孩子回来时擦擦额头上的汗珠道,“侍郎说还要再等上几天。”
这东西不应该是现成的么,叶长枫纳罕。
可他没再催些什么,只是老老实实等着。
期间杨文仲来见过叶长枫几次,其实就是来试探叶长枫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和想法。叶长枫自打被这老头捆上了龙椅之后就一直看不惯他在朝中横着走的模样。同他讲话只是客客气气磨磨蹭蹭,偶尔耍个性子揶揄两句,占占嘴上便宜。
杨文仲自上次被小皇帝请到蓬莱殿后,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毕竟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老狐狸的心眼越长越多,他觉得自己这步棋,好像下得有些失策。
头两个月里叶长枫的反应就像温水里的青蛙,不急不躁,甚至有些安于现状,坐以待毙。他这“服心寄托”的勋旧重臣做得也踏实。现在呢,杨文仲反倒觉得,自己倒像那温水里的老青蛙。
杨文仲拈着胡须,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心里有些惶恐。
这小子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可手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人。
和他杨文仲相比,仍旧只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这样一想,换来的暂时心安让杨文仲松了一口气。
...
叶长枫又耐着性子等了几天,还是没有什么消息。他又试着在朝会时候口气隐晦地催了催,可吏部众人又装傻似的一言不发,对此事绝口不提。
早朝之后,他遣了随从先回蓬莱殿,自己则到了侍郎省,他倒要看看,这些个人在搞些什么名堂。
吏部的小官正捧着一摞卷宗从房里急匆匆出来,见着叶长枫在院中溜达,腿上一软,手里的东西险些掉在地上。
“急什么,”叶长枫笑道,“我的模样很吓人么。”
小官低着头,颤颤巍巍不敢说话。
“你家侍郎在么,我找他要点东西。”
“在…在里面。”小官勉强道,“我..我去叫大人出来。”
叶长枫摆手,“不用了,我自己进去。你忙事去吧。”
小官如获大赦一般溜烟跑了,出去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
叶长枫捏捏自己的脸,又朝着院中池塘里照了照,摇摇头往屋内走。
“陛…陛下。”吏部侍郎见叶长枫从门外探了脑袋进来四处张望,先是一惊,手中的笔落在纸上晕染了一大片。
叶长枫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屋中人多,不便说话,您出来。”
侍郎忙不迭出了屋子,和那小官一样,低头不语,这让叶长枫觉得有些无奈。
“...我就是来问问,那花名册整理好了么。”
“快,快了。”侍郎道,“官职人数太多,都记在不同的名册上,微臣整理起来…费,费功夫。”
“这样吧,现在整理了多少,先拿过来我看看。”叶长枫道。
侍郎点头,从屋内取了沉甸甸一个簿子出来递予了叶长枫,“还剩大概三成未记录在册。”
叶长枫叹道,“这么多,难不成全国的人都来当官了么。”
花名册上记得很清楚,为官者籍贯何地,何时中举,任何职,按照官阶从大到小一一都列了出来,举目望去,密密麻麻一大片。
叶长枫在一棵老树下一坐,逐页翻着看,问道,“怎么有的人只有官衔,后面的职务却是空缺的。”
侍郎一惊,半晌缓缓道,“有些人家…为年龄合适的族中子弟花钱捐了官衔,定期发些俸禄安顿。”
“不做事的人,还发俸禄做什么。”叶长枫笑道。
侍郎站在一旁干干笑了几声,“毕竟都参加过科举,多少有些学问,多招揽些人才也好。”
“人都被养懒了,怕不是都成了废物吧。凭空多了那么多张嘴吃饭,朝廷可养不起。”叶长枫撇嘴。
侍郎心道,乖乖,这小皇帝倒是什么都敢说。
只有虚衔的官员数量十分可观,家大业大的给子弟捐的官衔大些,安排个不痛不痒的职务干一干,俸禄却不少;有的人家不甚宽裕,捐个小官当当,定期还可以吃白食。
叶长枫感叹道,原来还有这等便宜事。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他敲着花名册上一处问道,“这个县除了知县外,怎会有六个县丞。”
侍郎想了想,吞吐道,“...其实朝廷起初只给此地安排了一位知县,两位县丞,可第二年开恩科,全国中举的就有一万多人,职务安排不过来,就…往这地方又塞了几个做做县丞。”
“这都行。”叶长枫无奈道,“俸禄不少吧。”
“那是自然,六位县丞的俸禄都是一样的。”
“开销不少吧。”叶长枫又问。
“应…应该吧。”
叶长枫看小人书似的把花名册翻了个遍,他发现这名册上暴露的问题大了去了:靠捐的官衔吃白食的人有不少;一个职位上硬生生安排了很多闲人;好像还有的官衔是世袭的,老子没了,一个七岁的小娃娃就挂了名字领俸禄……
叶长枫头疼,这都是钱啊,干什么不成,用来养闲人。
“...陛下看完了?”侍郎在叶长枫身旁站了许久,身子都僵了。
“嗯。”
“那…剩下的三成…”
“接着整理完,”叶长枫不假思索道,“我还看呢。”
“是…是。”
...
从吏部回来之后,叶长枫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趴在桌前,攥着笔在纸上胡乱划着,精致的狼毫笔笔尖很快就被他折腾的分了叉。
他心中一阵烦躁,啪地把笔往桌上一掷,大步走到了殿外。
“小盒子!”他对不远处守着的小盒子道,“取我的剑来。”
“这...”小盒子的模样有些为难。
叶长枫轻重两柄剑,掂在手里少说得有几十斤。
“…算了我自己拿吧。”
叶长枫算得上是个好战分子,嘴上说不清楚的,拔出剑来比划比划,就不信你不听话。有个好友常爱开他玩笑,说他白瞎了一副斯文皮囊。
现下他心里窝着一簇火没地方可撒,于是他想到了自己的剑。解忧的方式可以有许多种,不止杜康酒,还有心中那掩藏已久的慷慨剑意。
直到现在,他还只觉得自己是江湖之中的风流逍遥客。
那个能够翻云覆雨的逍遥客。
“陛下在做什么?”
叶长枫回头,只见杨远翎怀中抱琴站在一旁。
“没事,解闷。”叶长枫擦去额上的汗珠,将轻剑挽了个剑花,“你来做什么。”
“小盒子方才来找臣,说陛下心情不好。臣不放心,就来看看。”杨远翎抱琴而立,和身旁盛开的墨兰倒是有种相得益彰的赏心悦目。
“哦,”叶长枫颔首,指了指他手中的七弦琴,“莫问还是相知?”
杨远翎早料到叶长枫的心思,将怀中琴在面前一横,指尖轻轻拂过琴弦,“莫问。”
叶长枫开怀道,“良辰美景,一战解忧。杨先生可赏脸么。”
杨远翎眉梢微扬,仍是一副平时的淡然模样,“某身经百战,从未惧战,还请叶公子赐教。”
...
叶长枫懒懒斜卧在长椅上,一手搭在杨远翎肩头,“你小子还挺厉害,先前小瞧你了。”
杨远翎笑道,“陛下若想磨炼手法,随时可以招臣过来。”
“...你不问我为何心情不好么。”一战过后,叶长枫心中舒畅,随意问道。
“陛下若不愿说,臣便不问。”
“你啊你。”叶长枫摇头笑了笑,将今日看花名册的事一五一十同杨远翎讲了个明白。
杨远翎思忖片刻道,“冗官之症乃历代残留的顽疾,触及朝中上下许多难撇清的利益关系。若想根治,颇费功夫,且不能保证结果。陛下可想好了?”
“…看看吧。”叶长枫叹了口气道,“若我要改,你可会帮我?”
“那是自然。”杨远翎莞尔。
两人相视片刻,均是开怀一笑。
“臣今早收到了飞鸽传书,”杨远翎道,“臣的徒弟驻守边疆期满回京呈奏军报。陛下可要提前做些准备,不要被人先把这军报听了去。”
叶长枫自然知道杨远翎所指何意,点头道,“这你放心。说来你小子不过二十五六岁,还有徒弟?”
“其父乃天策府上将军,殉职时这孩子刚及舞勺之年——现在算来应同陛下年纪相似了罢。家父同其父是旧识,我又比他年长些,便收做了徒弟。”
“叫什么?”
“李绩。”
叶长枫身子一僵,不再答话。
杨远翎问道,“怎么?”
叶长枫虚弱一笑,摇了摇头,“没事。”
插旗插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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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逍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