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记忆中的那片竹林。
“三郎。”
十三岁的少年闻声回首,撞见他忐忑又期待的目光。
十九岁的杨远翎,一身平日最喜的水蓝色长衫,脑后别了一支玉簪。怀中抱着的,还是一张老旧的桐木琴,另一只手中握着几支新开的桃花。
少年看向他的时候,杨远翎的眼神飘忽了一下。
“怎么了?”少年的目光中还是消磨不去的稚气,带着几分天真。他快步走上去,靴子踩在落满竹叶的地上,沙沙作响。少年踮脚勾住杨远翎的脖子,仰头看他。
“你这榆木脑袋,”少年垂下眉眼,看了看他手中攥着的桃枝,“这个是…送我的么?”
杨远翎面色微红,闭口不言。初春的天气并不热,可他的额头上却沁出了一层薄汗。
“嗯。”杨远翎深吸了一口气,把桃花递给那少年。
少年落落大方接下了,拿在手中把玩着,片刻之后抬眼看他,“没了?”
杨远翎一怔,“什么?”
“没什么要说的么?”三郎唇角顽皮地一扬。
少年见他脸红的模样,笑出了声。他摆摆手,一把摘去了杨远翎脑上的发簪。
梳理整齐的长发散落,几缕墨发垂在眼前。
“我开玩笑的。”少年转到他身后,将玉簪咬在口里,腾出手取过三两枝桃花,为杨远翎束发。
少年手法娴熟,手指灵活地挑起青丝束在一起,用桃枝一别。杨远翎动也不动,任由他在自己头上摆弄。
“好了。”少年莞尔,“很好看。”
“…”杨远翎抬手小心碰了碰。
阳光透过层层翠绿的竹叶洒落在少年的身上,光影斑驳。他的眼中波光流连,隐隐含笑。
一瞬间,杨远翎心头油然生出一种异样的冲动。
他想冲上去,亲吻少年的额头,眼角…嘴唇。
他想揽住少年的腰,将他紧紧拥在怀里。
然后说出那句,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的台词。
“我爱你。”
…
杨远翎猛然惊醒,衣襟被冷汗浸湿。胸口热流翻涌,寂静的深夜里,有力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他支起身子拨开帷幔朝窗外看去,摇头苦笑。
无论梦里有多美好,睁开眼睛的时候,人总是要回归现实的。
杨远翎用手遮住眼睛,无力地靠在床头。
彻夜无眠,陪伴他的只有一盏灯油将尽,挣扎燃烧的小灯。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回到十九岁时自己初到藏剑山庄的那段时间。
如果那时能够勇敢地抱住他,说出那简短的几个字,或许生命的轨迹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应该会比现在更好,杨远翎心想。
不对…
也可能会比现在更糟糕,他又转念道。
因为三郎他根本不爱你。
...
“不练了不练了。”
叶长枫把手里的长弓往地上一扔,在宰相府的桂花树下翘脚一坐。一旁的范呈还握着弓,看看父亲,又看看耍性子的叶长枫,有些为难。
“三郎,你起来吧。”范呈俯身在叶长枫耳边道,“刚练了半个时辰就偷懒…爹又该恼火了。”
“我就不会那东西!”叶长枫朝着长弓啐了一口,“你哪次见我射中过!”
范琅也穿着一身短打,倒称的这老头意外得硬朗笔挺。叶长枫在一旁撒泼打滚,他看也不看,只顾张弓对着靶心就是一箭。
弓箭笔直射出,直中靶心,箭尾露在外面不住地颤抖。
叶长枫眼睛都看直了,张着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范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眯起眼睛的模样带着三分鄙视。叶长枫挠挠头,讨好地笑了两声。
“先生厉害。”他象征性地拍了拍手,“学生自愧不如。”
范琅撇嘴,“知道自己差还不练,秋猎的时候什么都射不中,丢人现眼。”
靠在门外的李绩探了个头进来,见了叶长枫阴晴不定的小脸,会意地笑了笑。
叶长枫剜了他一眼,咬牙切齿。他脑海里回想起当年在玉门关时候自己拙劣的弓法,什么都射不中,最后还让李绩赔了他三只兔子。
范琅一直对李绩爱答不理,这毛头小子出言不逊,老爷子心里现在还存着一口气。
“你教他吧。”范琅侧眼叫了李绩一声,“太笨了,老骨头不想管了。”
说罢范琅将弓箭放回箭袋,反挎在身后,大步流星进了正房,范呈忙不迭跟在父亲身后,进门时投给叶长枫一个“自求多福”的同情眼神。
李绩上前,在叶长枫身旁坐下,揉了揉他的脑瓜。叶长枫侧头在他肩膀上一靠,长长吁了一声。
“我不想学了。”他小声道。
“那你靠什么打兔子?”李绩问,“玉泉鱼跃?鹤归孤山?”
“滚。”叶长枫被他逗笑了,抬手在他身上锤了一下。李绩哼了一声,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不想学就不学了。”李绩道,“至少我不会强迫你。”
叶长枫一笑,一副十分受用的表情,“听你的。”
两人在宰相府的桂花树下相依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
“师父回长安了。”李绩说。
叶长枫贴在心口上的手指缩了缩。
“是么。”他干笑道,“他还打算回朝做事么。”
李绩摇头,“他要休息一阵,秋猎之前应该不会回来了。”
叶长枫点点头,“好久没见了…我明天去看看他。”
“这么急?”李绩挑眉,松开了叶长枫的手,“你喜欢他?”
叶长枫脸上通红,“我喜欢的是你。”
李绩吻上他的唇角,“我知道。”
“逗你的。”他又笑道。
可叶长枫却并没有笑,他笑不出来。
他慌乱地扯过李绩的衣襟,咬上李绩的唇。两人唇齿纠缠,叶长枫微合双眼,睫毛颤抖,亲吻空隙时只听得他游丝般的呻吟。
李绩有些意外,这是叶长枫第一次这么急切地向自己索吻。
“怎么了?”李绩捧起叶长枫的脸,两人额头相抵,他小声问道。
叶长枫摇了摇头,舔舔唇角,“…没事。”
说罢他又凑过去在李绩唇上舔了舔,恳求道,“吻我…快。”
李绩不解其意,只是点点头,将叶长枫压在树干上,一手托着他的后脑,吻上他的嘴唇,脖颈。
叶长枫的身体发抖,被李绩一点一点催生出来的**灼得滚烫。可是他的头脑却很清醒,清醒得可怕。
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李绩方才说过的话。
“你喜欢他?”
…你喜欢他。
这几个字,让叶长枫蓦地感到有些惶恐。
不,没有,我爱的是你。
叶长枫咬破了李绩的嘴唇,舌尖扫过伤口时尝到的淡淡腥甜让他得到了一丝慰藉。
我是李绩的,我是李绩的。
血腥味溢满口腔,叶长枫一次次在心里警告着自己。
尽管用这种粗暴的方式换来的安全感十分短暂,可叶长枫却觉得,哪怕这只是稍纵即逝的心安,也决不能放过。
他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