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澜离去后,绛云轩便显出一种格外的清寂。
黛玉初时很是不惯,晨起再无人陪着用那精心调配的药膳,午后也少了那份可倚靠的安宁身影。
窗前那盆兄长送的素心兰开得正好,幽香脉脉,却更衬得心下空落。
她记着兄长的叮嘱,按时服药,闲暇时或抚琴,或与探春、惜春做些针黹,又或是捧读兄长留下的几卷诗书。
周明淑、牛佳慧和柳追云等小姐妹也偶有帖子来邀,或赏花,或小聚,她皆从容赴约,言谈举止间那份被林澜精心蕴养出的沉静气度,愈发得了这些世家女的青眼。
只是每每回到绛云轩,对着满室清辉,那份刻骨的思念便悄然漫上心头。
她将那份对明年共同生辰的期盼悄悄藏在心底,如同守护一粒微弱的火种,在寂寥的夜里给予自己一丝暖意。
然而,荣国府这表面的平静,终究是被来自深宫的一股寒流悄然打破。
这日清晨,王夫人惯例往贾母处晨省,脸色却比往日更显蜡黄,眼底带着无法掩饰的焦灼与青黑,连手中那串惯常捻动的佛珠,节奏间都透着一股凌乱不安。
她强打着精神与贾母说了几句闲话,眼神却不时飘向门外,似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只见周瑞家的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也顾不得礼数周全,径直走到王夫人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王夫人听罢,身子几不可查地晃了一晃,手中的佛珠“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檀木珠子滚落一地。
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贾母正由鸳鸯伺候着用一盏燕窝,见状眉头立刻蹙了起来,放下手中的甜白瓷盏,声音带着不悦:“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王夫人恍若未闻,只一把抓住周瑞家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声音发颤地追问:“消息……消息可确切?大姑娘她……她当真被周贵妃当着六宫嫔妃的面,斥责‘恃宠而骄、规矩懈怠’?还……还罚抄了《女诫》百遍?”
周瑞家的苦着脸,连连点头低声道:“太太,千真万确!是咱们安插在凤藻宫外围的小太监冒死递出来的话,说自打入宫,陛下……陛下就未曾召幸过贤贵人,周贵妃更是处处寻衅,前儿个因着贵人宫中一盏茶奉得慢了些,便大发雷霆,说是刻意怠慢……”
“未曾召幸……处处寻衅……”
王夫人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
她所有的指望,所有的荣耀梦想,此刻都如同脆弱的琉璃,被这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元春在宫中步履维艰,久未承宠,如今更是被执掌凤印的周贵妃公然刁难,这往后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贾家泼天富贵的美梦,难道就要如此破灭?
巨大的恐慌与不甘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
她猛地站起身,也顾不得满地狼藉的佛珠,冲着贾母跪下便声泪齐下道:“老太太!您可都听见了!元春在宫里被人如此作践,我们若再不想办法,只怕……只怕她性命都难保啊!”
她说着,眼泪便滚落下来,“媳妇……媳妇想着,是不是去求求澜哥儿?他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若能……”
“糊涂!”贾母不等她说完,便厉声打断,吓得满屋子丫鬟婆子噤若寒蝉。
贾母脸色铁青,胸口因怒气而起伏不定,“我早说过,宫闱之事,岂是外臣可以妄议的?你求到澜哥儿头上,是想害死他,还是想害死元春?!”
王夫人被贾母的疾言厉色骇住,哭声一滞,却仍不甘心:“可是母亲……”
“没有可是!”
贾母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王夫人,“元春入宫,是她自己选的路,也是你们二房求来的前程!如今遇到坎坷,不想着如何让她谨言慎行恪守宫规,反倒想着走这些歪门邪道!你当陛下是什么?由得你们这般算计?澜哥儿那孩子,性子清正,又得圣心,靠的是他的医术和本分!你让他去为元春关说,岂不是将他往火坑里推?将他那点圣眷消耗在这等事上,你让陛下如何看他?!”
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泼得王夫人透心凉。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贾母的担忧句句在理,可她心中的焦急与绝望又如何平息?
她早已去信兄长王子腾,可王子腾回信也只说宫闱森严,外臣难以插手,让她安心等待时机。
等待?元春在宫里度日如年,她如何能安心等待?
贾母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终究是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此事到此为止!管好你房里人的嘴,若让我听到半点风声传到外面,或是扰了澜哥儿和玉丫头,我绝不轻饶!元春那边……我会再想办法递话进去,让她务必忍耐,谨守本分,至于陛下恩宠……强求不得,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王夫人如同被抽走了筋骨般,瘫软在椅子上泪流满面,却再不敢多言一句。
她知道,贾母和林澜这条路,是彻底走不通了。
而与荣国府这边的愁云惨淡相比,重返太医院的林澜却如同游鱼归海。
太医院众人皆知她前番因救治老王爷损耗过甚,甚至伤了根基折损了寿数,如今见她销假回来,气色虽仍偏于清雅,但精神奕奕,目光清亮,皆是为她高兴。
孙孙院使更是亲自召见她,仔细问了脉象,又叮嘱了许多保养之法,并将整理皇家医案库中一些前朝疑难杂症记录的闲差交给了她,美其名曰“静心养性,温故知新”,实则给了她极大的自由,可随意翻阅那些寻常太医难以接触的珍贵典籍。
林澜心中感激,深知这是孙院使的照拂之意。
她每日里除了例行点卯,便是泡在弥漫着药香与陈旧书卷气息的医案库中。
那些发黄的纸页上,记录着无数先辈医者的智慧与经验,有些病例之奇,用药之险,让她这个身负异世绝学的人也时常拍案叫绝。
她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医学知识,并与脑海中的万花医术相互印证融合。
内力也在她日复一日的修炼与钻研中,愈发精纯凝实。
她甚至开始尝试根据古籍记载和自身理解,调整内息运行的法门,使其更契合这具身体的特性,温养效果更佳。
偶尔她也会被召去为宫中一些位份不高的嫔妃或宗室子弟请平安脉,皆是以稳妥为主,从不炫技,愈发得了“沉稳可靠”的名声。
这日,她刚整理完一卷关于南方瘴疠的医案,正准备下值回府,却见太医院一名小吏恭敬地引着一人进来,那人身着王府长随的服饰,态度却不卑不亢,手中捧着一份泥金大红帖子。
“林御医安好,”那长随躬身行礼,“小的是北静王府上的,后日乃我们老太妃六十整寿,王爷特命小的送来请帖,恭请林御医拨冗赴宴。”
北静王府?老太妃寿辰?林澜微微一怔,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
即使自己救过老太妃,但北静王水溶,乃是当今圣上颇为倚重的年轻郡王,地位尊崇,为何会特意邀请自己这个小御医?
她面上不动声色,接过那制作精美的请帖,打开一看,只见其上字迹清峻飘逸,言辞恳切,只说老太妃听闻林御医身子大好,盼能一见云云。
心思电转间,她已有了决断,对那长随温和道:“请回复王爷,承蒙王爷与老太妃厚爱,林澜荣幸之至,后日定当准时赴宴。”
送走王府来人,林澜握着那份沉甸甸的请帖,站在太医院廊下,望着天际渐沉的夕阳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