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贾府已有些时日,林澜愈发习惯了这韶光院的方寸天地。
内力在经脉中日夜不息地温顺流转,滋养着她曾因过度施展太素九针而受损的根基。
万花谷的心法玄妙非常,虽进展缓慢,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丹田那缕气息日益凝实,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暖洋洋的生机。
只是这具身体底子终究薄弱,加之她日日为黛玉耗费内力施针调理,劳心费神下,面上便依旧带着几分清减病色,正好全了静养的由头,倒也无人起疑。
这日午后,她正临窗习字,笔尖饱蘸浓墨,落于宣纸,字迹清隽挺拔,隐有风骨,但窗外隐约传来的些许嘈杂与仆妇下人们不同往日的步履匆匆,还是让她笔尖微微一顿,一滴墨迹在纸上泅开一个小小的晕痕。
她放下笔,侧耳细听。
“侍书,”她唤来自从她住进韶光院后,贾母特意拨来伺候的一个伶俐大丫鬟,“外头何事喧嚷?”
侍书正端着新沏的茶进来,闻言忙放下茶盘,压低声音回道:“回大爷,奴婢方才听说,好像是太太娘家那边来了人,有要紧事禀报太太,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
王夫人?禁足期间,娘家来人?
林澜眸光微凝,自她住进府来,王夫人那边看似沉寂,但周瑞家的小动作频繁不已,如今又有王子腾府上的人来……绝非寻常。
她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既如此,不必理会。”
于是她重新提起笔,却再也难以静心。
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悄然漫上心头。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更大的动静传来了。
竟是贾母身边的琥珀亲自来了韶光院,语气虽恭敬,却带着一丝急切:“林大爷,老太太请您过去一趟呢。”
林澜心下明了,定是与王夫人那边的事有关。
她整理了一下衣袍,随着琥珀往贾母院中去。
一路上,但见丫鬟婆子们虽依旧屏息静气,眼神交流间却透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惴惴不安。
到了荣禧堂,气氛更是凝重。
贾母端坐在榻上,面色沉肃,不似往日慈和。
邢夫人、王熙凤、李纨等人皆在,连平日不大露面的贾赦竟也坐在下首。
王夫人则跪在当中,虽低着头,脊背却挺得笔直,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书信。
见林澜进来,贾母面色稍霁,招手让她近前,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叹道:“澜哥儿来了,坐吧,你身子不好,原不该惊动你,只是家里出了些事……”
说着,她目光锐利地扫向地上的王夫人。
王熙凤忙在一旁打圆场,语气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激动:“老祖宗,这……这虽是大事,却也未必不是一桩机遇,宫里如今正要采选贤德,充掖庭职,以慰圣心,大姐姐她品貌端庄,德才兼备,若能有幸入选,岂不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
林澜心中猛地一沉。
采选?元春?她瞬间明白了。
王夫人禁足期间并未安分,竟是通过娘家兄长王子腾,谋算着将长女元春送入宫中!
贾母冷哼一声,“机遇?喜事?你们只看到那泼天的富贵,可知那宫墙之内是何等所在?那是天下最见不得人的去处!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我贾家的女儿,何须去那地方搏命!”
王夫人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老太太!媳妇知道您心疼元春!可正因如此,才更不能耽误了她的前程啊!元春自幼受家中教导,规矩礼仪,诗词歌赋,哪一样不是出类拔萃?难道就因我们舍不得,便让她一辈子困于这深宅后院,蹉跎年华吗?如今既有这个机会,为何不能争上一争?便是为了家族,元春她……她也该尽一份力!”
她最后一句,已是带上了哭音。
贾母闻言,胸口剧烈起伏,指着王夫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何尝不知这其中关窍?
只是身为元春祖母,想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她便心如刀割。
贾赦在一旁捋着短须,沉吟道:“母亲,二弟妹所言……也不无道理,元春那孩子,确是个有造化的,若能得蒙圣眷,于她,于家族,皆是幸事。”
邢夫人也低声附和:“是啊,老太太,大姑娘是个稳妥的。”
贾母看着满屋子的人,除了懵懂的李纨和面色复杂的王熙凤,竟似都倾向于送元春入宫。
她疲惫地闭上眼,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苍老而无力:“罢了……罢了!既然你们都已打算好了,还来问我这老婆子作甚!”
这便是默许了,王夫人眼中瞬间迸发出狂喜的光芒,连忙叩头:“谢老太太成全!”
林澜坐在贾母身边,清晰地感受到贾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心痛与无奈。
她看着满屋子或兴奋、或算计、或麻木的面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元春,难道竟然摆不脱她既定的命运吗?
她不由地攥紧了袖中的手,贾母察觉到她的异样,心下更是一片悲痛,她万万没想到,偌大一个贾家,却只有林澜这个外孙同她一般悲愤。
事情既定,贾府这台庞大的机器立刻高效运转起来。
打点关系,准备行装,教导宫廷礼仪……王夫人虽仍在禁足,却已无人再提此事,她院门庭若市,俨然成了府中的中心。
贾母虽心痛,却也知此事关乎家族颜面,少不得强打精神,亲自过问一二,又唤了黛玉,并两位教养嬷嬷,托两人也教导元春一二。
林澜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中那点哀凉愈发深重。
黛玉也知晓了此事,兄妹二人私下说起,皆是为元春叹息,黛玉更是难受,低声道:“大姐姐此去,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就在贾府上下为元春入宫之事忙得人仰马翻,种种打点、请托,通过各种关系层层递入宫中时,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旨意,竟比预想中更快地传回了荣国府。
那是一个午后,林澜正在韶光院内悄悄给黛玉上思政课,忽听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声鼎沸如同炸开了锅一般。
“哥哥,这是……”黛玉停下动作,疑惑地望向窗外。
林澜亦是蹙眉。
很快,侍书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满脸激动得通红,声音都在发颤:“大爷!姑娘!宫里的旨意!天使降临,宣旨来了!说……说咱们家大姑娘,蒙皇上特旨,册为凤藻宫贵人,加封贤常在!赐……赐住凤藻宫偏殿!”
“什么?!”
林澜霍然起身,饶是她心性沉稳,此刻也难掩震惊。
凤藻宫?贤常在?这绝非寻常采选宫女!这起步便是低位的位份,但“贤”这封号却也是极高的赞誉,显是圣心眷顾!
怎么会?按照王夫人和原说中的谋划,林澜以为元春初入宫,能得个女史之位已是侥幸,如何能一步登天,直接得封?
黛玉也惊呆了,小手掩着唇,眸中满是不可思议。
韶光院外,整个荣国府已彻底沸腾了!
欢呼声、道喜声、奔走相告声不绝于耳。
贾母院中更是乱成一团,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皆急匆匆换了吉服,前往正厅接旨。
林澜站在原地,心念电转。
贾家送女入宫,汲汲营营之心昭然若揭。
以她对当今天子那有限的几次接触了解,那位陛下心思深沉,最不喜臣工结党营私、钻营媚上。
按常理,他即便收了元春,也多半会冷落一段时日,或只给个不高的位份以作警示,绝无可能如此厚赏!
除非……有什么别的缘故,让皇帝改变了主意。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她的脑海——她和黛玉!
是了!皇帝深知她的寿数有碍的状况,而黛玉,因着与周阁老孙女、牛家、柳家等勋贵小姐的交好,更因那日在林府梅园小宴上,那些新奇雅致的点心饮品引得众家贵女交口称赞,其灵秀才情与不俗品味,想必也通过特殊渠道,或多或少传入了宫中,入了皇帝耳中。
皇帝不喜贾家作为,却看在林氏兄妹的面上,尤其是看在她这个“忠心可嘉”的林御医,以及林如海的余荫下,对贾家网开一面,甚至给了元春一份体面,以示恩宠!
想通了此节,林澜心中并无半分喜悦,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复杂情绪。
她们兄妹,竟在无意中,成了推动元春命运的关键!
这份殊荣,如同烈火烹油,将贾家瞬间推向极盛,却也埋下了更深的隐患。
皇帝今日能给,他日若……是否也能收回?
而贾府众人,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狂喜中,又有几人能看清这荣耀背后的如履薄冰?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外面喧嚣震天,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狂喜的笑容。
只见王夫人更是被众人簇拥着,往日眉宇间的郁气一扫而空,容光焕发,那禁足早已被这滔天的喜讯冲得无影无踪,成了无人再提的过往。
贾母被鸳鸯扶着,站在廊下,看着满院子的热闹,脸上笑着,眼神却有些恍惚,不知是喜是忧。
黛玉悄悄走到林澜身边,望着窗外景象,轻声道:“哥哥,大姐姐封妃,府里……好像变了。”
林澜沉默片刻,抬手轻轻抚了抚林妹妹的头发,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元春此番入宫,她那关于皇帝要黛玉入宫的猜测再次沉甸甸地压到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