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什么时辰了?”圣上岔开了话题。
安公公掏出了一个西洋怀表看了看,忙道:“回万岁爷,亥时三刻了。”
“时候也不早了,奕玺。”圣上点了亲王的名,吓得亲王战战兢兢答了句:“孙臣…在。”
圣上眼都不瞧一眼,便吩咐道:“趁夜回了府去。”
就如同当初急召进京一般,今又无缘无故趁夜回亲王府,但亲王哪里敢问为何,只得答了遵命便退下。
“等等。”圣上又喊住了亲王,吓得亲王脚软地跪地,却只等到圣上一句:“你身子骨也不好,便在府里好生安养,闲杂人等也少见些。还有,把府上的规矩立好,若再让朕瞧到参你的奏疏,即日由安心前去整顿。”
亲王无暇细思,磕首道:“皇爷爷莫气,孙臣这即可回府改了规矩,不敢劳驾安公公前来。”
“还不滚回去!”圣上难得当着众人的面说亲王的重话,不知是气亲王与他父亲相同的心性,还是难以置信带大的皇孙如此大逆不道。
亲王比起挂不住脸,更是怕皇爷爷的君威,哪里敢耽误一刻,飞一般地窜出殿去。
只是亲王一走,他那一侧的官员们都汗流浃背,生怕圣上不愿责罚亲王,便迁怒于他们。
惟有将军稍稍梗直了脖子,不似旁边官员一样缩着脖子。
“将军,你身为亲王太傅。”圣上方一开口,将军便跪道:“陛下,臣对王爷有不教、不纠、不管之罪,请陛下责罚。”
圣上双目盯了许久,才悠悠道:“西北今日来了军报,地方守军三千人被歼灭,准噶尔这次有备而来,朕限你三月平叛,否则全军治罪。”
见圣上丝毫没要责罚他的意思,将军先是一愣,回神来道:“陛下,臣定不负圣恩,三月内平叛准噶尔。”
三言两语便把两个始作俑者亲轻轻放了,亲王被勒令以病谢绝与百官结交,将军奉命去西北讨伐。
这么一看,圣上似乎还是对亲王颇为偏心,要知道替皇太孙受罪的贾府一众人有人受伤、有人受惊,无一个例外。
而身为亲王派的京营节度使高鍟心想着逃过一劫,却不料被圣上点名道:“你可知,如今你所坐的位置,可是你父亲递辞呈奏后跪了半日之地?”
高鍟哪里坐得住,连忙就地跪了下来,满脸通红道:“陛下,微臣不知。”
“你父亲身为大学士尊荣退任,朕岂又故意为难。”圣上冷冷地看了一眼,道:“这世间上,最难得便是为人父母。以前有一个是你父亲,今日多了一个贾王氏。”
“你父亲一跪,你便轻易得了个京营节度使,可高兴?”圣上如此问,吓得高鍟连连摇头道:“陛下,微臣…才不堪用,请陛下降罪。”
“你父亲高龄在堂,朕也不愿他老年为子烦忧。”圣上似乎能体谅高大学士一般,转而厉声命道:“若再不勤恳办事,想钻便宜空子博上位,仔细你的脑袋。”
圣上此番威胁可不单单是高鍟求来的节度使,更是高鍟那颗愚不可及的脑袋。
高鍟纵然再蠢也听得懂圣上的意思,昏头转向地磕头道明白,吓得旁边的大理寺和其余同僚一同表态。
只见圣上对他们冷哼了一声,倒也未发言语要惩罚,直让他们几人提心吊胆了几日。
“奕竑,今日便解了你的禁足,内务府、钦天监照旧向你诉职。”圣上不但恢复了皇太孙的自由,还命道:“经这事,这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里,在其位不任其职的,你一经发现,无须陈奏朕来,直接罢免或调任。”
这话一出,皇太孙等人无不惊讶,还以为这次打了胜仗却没获得什么好处。
不料一下子便让皇太孙有权管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等权利只有当今圣上和军机处大臣,更何况还免了皇太孙陈奏的流程,岂不就比圣上、军机处更加有话语权。
皇太孙震惊之下,下意识向圣上领旨,而察言观色的刑部尚书、御史、大理寺卿都一同跪下表态。
“便是好好辅佐太孙,比什么事都重要。”圣上提点了一句,方才将目光投放在王夫人身上,道:“刚朕说为人父母难,贾王氏,你可认可?”
王夫人低头回话道:“陛下,世人说的为人父母难,这父母为了儿孙福,做牛做马也甘之如饴,却得不到儿孙的体谅与认同,便是难。古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牛马’,臣妇私以为做人父母不不难。普天之下,要说最难的莫过于陛下,率九州国土,领百兆臣民,不得不思国之福,不得不为臣民做牛马。”
“朕大概知晓,为何史太君会疼惜你了。”圣上被哄得开心,便道:“你能体察朕的难,朕也能体察你的难啊。安心,唤人替贾二太太梳洗更衣,抬轿回贾府去。”
“高鍟!在贾二太太回府前,把守兵都撤了,与你上峰说,把贾府男丁都放了回去。”
高鍟忙不迭应了声是,连滚带爬便出了议事厅。
王夫人还没来得及谢恩,又听圣上命皇太孙道:“你慈心无勇,让贾女官、贾大人受了苦,朕便命你亲自去接人。该请太医诊治的诊治,莫让人家女儿落了病症。”
皇太孙忙告是,斜睨了一眼满脸泪痕的王夫人,撩袍子便出了殿去,如疾风般的步伐却透露出他此际的心情。
刑部尚书等人随着皇太孙前往牢狱,御史大人见他所上奏疏也落了地,连忙请辞归去。
安公公下了台阶,唤来的两个宫女扶持着跪得发软的王夫人,一面唤人取来一品诰命夫人的衣服、品妆,一面宽慰着王夫人:“太太也是苦尽甘来,可莫再哭花了脸。”
王夫人当然明白自己的反应,不消半刻钟便会传回圣上的耳里,不得不打起精神应道:“安公公,陛下英明,什么事都逃不了陛下的法眼。臣妇是感激圣恩,喜不自胜,让公公见笑了。”
“若非太太此番富贵险中求,不知贾女官、贾大人还要受多久的罪。”安公公似是夸王夫人,又似在试探王夫人的态度。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贾府一众上下听凭陛下的发落。”王夫人哪里敢怨圣上所为。
好在来梳洗更衣的宫女与衣服都取来,安公公得了满意的答案退了出去,王夫人方才舒了口气。
而议事厅上,各自领命而去,除了圣上之外,尚有人不敢离去——一是皇太孙太傅,二是北静王爷及水溶。
安公公一回来,圣上便唤道:“安心,带世子爷吃点心垫垫肚子,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进了宫可不能饿了肚子,传出去倒说朕过于吝俭。”
这安公公前脚将水溶带了出去,北静王爷后脚便与太傅跪在圣上前,静候圣上的旨意。
“你们年纪也不小,别跪了,都坐下吧。”圣人话刚音落,又笑骂道:“这安心也老糊涂了,没留个人给你们搬墩子坐。”
北静王与太傅两人相互搀扶起身,又异口同声道:“谢陛下的恩,老臣/臣不敢当。”
只见外头冒出了个太监,一副机灵样,忙跑到御前道:“万岁爷,安公公不在,奴婢伺候可好?”
“哪里来的滑头,朕怎么没见过你?”圣上指了指北静王俩,那太监十足眼力劲,快手将矮墩搬到北静王爷、太傅的身边,方才跪下来答话:“回万岁爷的话,奴婢名唤高升,托陛下、安公公的福,今日调议事厅剪烛花。”
圣上状似瞟了高升两眼,摆了摆手,高升便喜滋滋地退了出去。
北静王爷、太傅两两相望不敢先行坐下,倒是圣上开口道:“莫不是让朕扶你们坐下?”,这才慌忙挨着边沿坐了下去。
要说太傅如此小心翼翼是正常,那为何与圣上从小到大的北静王爷福哲如此行径?
这还不是揣测出圣上的心思——为了皇太孙而敲打皇族一派。
圣上一开口便是与皇太孙相关,果然也是如了北静王爷所想:“福哲、仲轩,你们也别拘谨,都是一家的。”
他们哪能谈上一家的?
若是拉扯上皇太孙,勉强还能是一家的。
只是心里如此,嘴上却恭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陛下爱民如子,臣亦敬陛下为君父,也算是一家的。”
“这殿上没别的人,你们也跟朕说客套的?”圣上笑道:“难道要朕明着说,都是为了奕竑?”
纵然晓得圣上这般为了皇太孙,此际说出又是令北静王爷一惊,忙道:“陛下,老臣退居朝堂已久,这对皇太孙。”
“福哲,你莫先撇清了关系。”圣上打断道:“你虽不在朝堂,朝堂却一直都有你的传说。这皇族领头军岂是那么容易当的?便不说你为奕竑的皇太叔,就说水溶从小跟奕竑一块儿长大,不正是当初的你我一般?”
圣上所言虽是动情,但北静王爷心却恐惧多于感动。
要说他是皇太孙的太叔,那他还是废太子、先太子的皇叔,也是理硕和亲王的皇太孙。
只是牵扯到水溶,北静王爷心里不禁叹了一口气:早就担忧水溶总跑宫里,早晚会出事,这不就来了。
北静王爷无奈道:“老臣愚钝,还望陛下明示。”
“你也老了,腿脚不方便,有些事该让水溶去锻炼的便放手去。”圣上言下之意,便是让北静王爷释权给水溶。
北静王爷面上一僵,着急应道:“陛下,水溶不过半大小子,各项礼节礼数都不够成熟,老臣怕他…怕做不来、还得罪了人。”
圣上哈哈大笑,道:“这你就放心,让他跟着奕竑学,准保妥妥帖帖。”
只是北静王爷并非不让水溶参与皇族相关的事,一是觉得时机不成熟,二是心疼自个唯一亲孙,还是不死心道:“陛下,老臣之前想着待水溶成了亲后,成家立业也好引导他。若是陛下准许,来年秋后便是水溶成亲之时,届时。”
“不行,太久了,朕怕等不及。”圣上想都不想便否,也不解释什么等不及,口气也硬了不少:“便在今年年底办完,这腊月好日子多,朕命奕竑找钦天监找个极好日子。这准备的礼节,也让奕竑找内务府调几个去帮忙。”
北静王爷愣了好一会儿,想再找借口推托时,便见圣上阴沉着脸道:“福哲,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莫再讨价还价。再说,钱来来一事,朕还未与你计较。”
北静王爷心里大呼冤枉,他也不过偶尔与钱来来打交道,更何况要去巾帽局宣旨时便听钱来来上吊,与他又何干系?
“这钱来来与女刺客有何关系,不是你替水溶圆的谎?水溶替贾王氏说话,又是替谁遮掩?再问下去,朕也不知该如何替你圆了。”圣上笑不达意,道:“事关朕的安危,朕也不计较了。你好好在家当个老祖父,含饴弄孙便是。”
看来圣上打定主意让水溶趁早接他的班,又让水溶跟着皇太孙屁股后学,不正是昭告大众——他北静王府要站在皇太孙这头吗?
只是这水溶、未过门的孙媳妇小打小闹,被圣上捉了把柄,为儿孙福的北静王爷爷不得不从了圣上。
至于一旁的太傅听闻,心里更是乐开花:自立皇太孙以来,圣上对皇太孙、亲王的态度不相上下,且表现得更偏爱亲王。如今一经这事,先不说亲王偷鸡不成蚀把米,就说皇太孙一动不动还赢得了圣上的欢心。
如今亲王最有力的依仗护国大将军被调去西北打战,要知准噶尔的实力,可是连御驾亲征的圣上打得喊停也未打服气的。
当初因国库不足,圣上不得已与准噶尔谈和,便料到准噶尔修生养息了几年会卷土重来。
这场战只会比以前难打,更何况皇太孙站稳朝堂,要是粮草、军需弄点儿羁绊,只怕…
“仲轩。”圣上打断了太傅的遐想,语重心长道:“记得熙盛三十年,殿试上你那一篇《治国之疏》冠绝天下,朕每每想起来,依旧叹不绝口。”
太傅顿时双眼通红,心里不但勾起圣上的知遇之恩,更是激动于圣上三十三年过去还能记得他的文章,此刻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朕也敬你是个读圣贤书、辅佐明君平天下之人,才命你做了奕竑的太傅。”圣上道:“如今奕竑教得好,朕也放心。只是一点。”
太傅惊得差点儿跌下墩子,连道‘请陛下明示’。
圣上笑了笑,道:“太傅莫慌,朕只是说,他太像他父亲,倒不像朕。”
“陛下天纵之才,心怀乾坤之志,除奸臣、平三藩、开疆拓土、肃清吏治、国泰民安,这上下几千年历史,能与陛下相提并论的,惟有一统中原的秦始皇。”太傅夸夸而谈,又补充道:“殿下年岁尚小,还需多加磨练。”
“你也说朕除奸臣,那时朕才几岁。”圣上感慨道:“忠孝是好,过犹不及。”
这话震得太傅身子一抖,不可置信望向圣上,难道圣上的意思是要对亲王一派不要过于仁慈?
直至圣上说了一句:“朕也乏了,你们回去歇息吧。”
太傅依旧无法参透圣上的意思,倒是北静王爷提醒了一句:“这忠便是对陛下、对国、对民,至于这孝就是孝长辈,陛下是殿下的长辈、亲王亦是。其中考量,便是殿下、太傅该思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