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内的圣上闭目养神,直到安公公在外头拉高声音道:“万岁爷,请下銮轿。”
进了议事厅后,圣上径直走到中间的御座,还未坐下,瞧这底下不同往日摆设,多了两排长桌子和凳子。
安公公怕擅自作主惹主子不快,连忙开口道:“万岁爷,可要撤了这桌椅?”
“罢了,奕竑就坐左侧。”圣上一手扶着御座左侧的扶手,转正坐了下去。
要知从周朝开始便以左为尊,唐宋以后反倒尊右为上。
自当朝高祖打江山以来,便又复行‘以左为尊’,且这一座座宫殿宝座正向南方,东侧就是左侧,日出方向岂不象征生机?
如今万岁爷亲口点名皇太孙坐左下方,人精般的安公公自然也明白,连忙按圣意一一领人入座:
况且今日万岁爷命皇太孙做了主审人,坐在圣上左下角第一位,也无可厚非。
安公公恭敬请着北静王爷、水溶坐其下位,北静王爷摆了摆手,道:“本王一介闲人,随便在一旮旯处坐便是。”
安公公再四请他们就座无法,便瞧北静王爷领着水溶往角落处去,连忙唤人添了椅子方作罢。
于是在皇太孙其下位是太傅严仲轩,这左侧空了一个位置无人坐。
或许是看到安公公招待着左侧,大老粗的护国大将军不等安公公吩咐,自行坐在御座右下方,还唤来了亲王往第一顺位上坐。
纵然是侍君多年的老油条,安公公也被此场景吓了一大跳,连忙往圣上方向看——看不出喜怒。
方才圣上本就不爽将军未召便来,更何况圣上前脚才留下亲王一人在殿,后脚便看到将军带领一群武官赶来,谁不细想:是不是亲王私下通报了将军。
圣上看在将军多年功高劳苦的份上,既然亲王那么在意贾府一事,便是唤去一同听审也如了他们的愿。
只是不过半个时辰,亲王未受圣上召见便来议事厅,在场的人自然便知是将军所请来的。
两人如此不顾及圣上,这不免令人多想:这到底是愚蠢,还是有持无恐呢?
只是如今圣上并未开口阻拦,惯于揣测的安公公只端出一副好商好量的面孔,俯身在将军耳边悄声道:“将军,奴婢过来提个醒,万岁爷未曾召见王爷,这…”
将军哼了一声,冷冷道:“老夫不会令公公难做的。”说毕,起身撩袍跪在圣前,道:“启禀陛下,亲王昨日承圣上厚望,负责主审贾元春谋逆案件,如今还未有断论,臣私认为今日贾王氏来此诉冤,亲王理应一同旁听,请陛下圣裁。”
圣上抬了眸看了眼将军,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将军顺势而为回了座去,连一个眼色都吝给安公公。
安公公面上不敢有一丝不快,见万岁爷轻易饶过了将军,只得夹起尾巴做人。
一转头看到年迈体弱的御史大人,正气喘吁吁立在一侧抹汗。
御史大人拱了拱手,解释道:“安公公,本官刚得了通报,殿下命本官来议事厅。”
“既然是殿下请来的,大人便请坐太傅下位吧。”安公公不假思索道,一面请着推脱的御史大人往里去。
总算见登闻鼓在场的人都到议事厅,安公公便与圣上请示道:“万岁爷,这人都齐了。”
只见太傅朝着皇太孙耳语了几句后,皇太孙起身请奏道:“皇爷爷,孙臣建议,请前主审刑部尚书、笔录史鼎大人一同旁听,皇爷爷圣裁。”
看圣上准了皇太孙的提议,亲王那头又不愿居人其后,忙提议看守贾府的京营节度使高鍟前来。
“陛下,微臣认为,高大人归兵部管,理该是让兵部尚书来。”太傅起身拱手道,一旁御史连连道是。
将军脸色一沉,起身道:“陛下,老臣提议三司都不能缺,既然刑部、都察院都来,大理寺也该来。”
这犹如斗法一来二去,不是东侧站起来建议,便是西侧起身提议。
安公公早已立回圣上身后,低头观察到圣上半闭着的双眸,一言不发。
直至亲王道:“皇爷爷,这事极其严峻,皇爷爷的安危,便是危及我朝稳定。孙臣认为,应当军机处大臣、六部尚书都该在场。”
“这不是菜市场,唤那么多人来做甚么。”圣上猛地睁眼,没好气道。
“那他…”亲王不顾礼节指着太傅,一脸不服气,正想问为何奕竑太傅便能在这。
将军连忙拉了拉亲王的衣服,摇了摇头,示意他莫再争辩。
亲王气呼呼地坐了下去,便听圣上只同意了刑部尚书、笔录史鼎、大理寺、高鍟、王子腾和几个参与此事的官员。
只是等人都到齐时,时辰已是戌时,安公公想要下去安排时,圣上微不可察地拦了他的去路。
安公公顺从立在原处,冷眼旁观后来的人,刑部尚书、史鼎、王子腾坐在御史旁,大理寺和其余官员往亲王那侧走去。
如此看来,两边旗鼓相当,亲王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里头灯烛摇晃,唯有告状人王夫人一人跪在中间,但整个人并未有半分露怯。
皇太孙朝圣上示意后,这才拉开今日议事的主题——贾王氏击登闻鼓鸣冤。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听闻了登闻鼓之事,但后来之人却不晓得状纸所言,唯有沉默以对。
而拿着状纸的皇太孙并未有意传阅,便朝着王夫人问道:“贾王氏,今日你鸣登闻鼓,状告一事可否属实?”
王夫人还未应答,将军先按耐不住发言道:“殿下,可否将这状纸传阅一番,也好让各位大人清楚内情。”
皇太孙一手压着状纸不动,心里自然是盘算着两件事:一是他们看了是否会群攻王夫人?二是皇爷爷被告非可昭告天下都知的事。
见皇太孙迟迟不动,将军以此发难道:“陛下,臣私以为殿下不熟这审讯的流程,不如由臣代为审理。请陛下圣裁。”
“和光呐。”圣上难得喊出将军的名字,吓得将军连忙拱手应道:“陛下,臣在。”
圣上此刻睁开的双眼犹如雄鹰般锋利,道:“你也是奕玺的师傅,这师傅教了徒儿,总该要放手一试的。朕也教过这两个孙子,该放手时就放手。奕玺这两日不也做了审理官,这次让奕竑当一回,你好好看着便是了。”
这下圣上摆明按皇太孙的意思来,将军也不敢再言一句,道了句‘臣遵旨’后便闷了下去。
皇太孙朝着王夫人再次发问:“贾王氏,你仔细答复,这状纸一事可属实?”
一屋子里二三十双眼睛齐齐盯着王夫人,这其中有人想帮她、有人想害她。
自王夫人跪地于此,漫长的煎熬令她心里做出了决定——那便是能帮自己的只有她自己。
“回陛下、殿下的话,臣妇状告并非属实。”王夫人双手撑着地,毅然决然道。
一时之间,议事厅纷纷交头接耳了起来,安公公疾声喝道:“你好大胆子,万岁爷饶了你无礼,如今你居然敢戏弄万岁爷、殿下和诸位大臣!”
就连与她统一战线的皇太孙也不解此举,忙道:“夫人,陛下早就接了这状纸,便是说得出你、贾府的冤情,陛下自然还你们一个清白。”
王夫人磕了磕几下响头,回道:“陛下、殿下,臣妇说这状纸非实是有原因的。”
这下圣上示意他们都别插嘴,饶有兴趣道:“你给个理由,朕听听。”
王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臣妇击了登闻鼓、递了大逆不道的状纸,只有一个缘由——那便是能够呈给陛下,让臣妇有一次觐见陛下的机会,所以此状纸并非臣妇所要状告的。”
圣上沉思了好半晌,才道:“为了见朕,绕这么大个圈子?”
“陛下日理万机,岂是你一个小小命妇妄想觐见的!”不成想皇太孙先跳出来指责王夫人,继而道:“你可知,登闻鼓无故击要杖打八十的!”
王夫人又是摇头又是点头,道:“陛下、殿下,臣妇递的状纸是假,但登闻鼓鸣冤是真。”
一听状告圣上的状纸是假意的,安公公便松了一口气,进一步逼问道:“既然此状纸是假的,那真的可有?”
“安公公,这可不是换张状纸便可放过。”将军忍不住喝止安公公的行为,朝对面御史请教道:“请教御史大人,按律法该当何罪?”
御史大人缓缓道来:“禀陛下、殿下、各位大人,按律法里伪造状纸者,轻则杖一百、流放三千里;若是致被诬告者死亡,则处绞刑。”
在场唯有王子腾脸色一白,望向王夫人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认可,还有一丝丝懊悔。
旁边坐着的刑部尚书不忍心地转了头,史鼎则轻微地皱了皱眉头。
将军、亲王面上显得欢乐,语调里藏不住的喜悦,先下令道:“来人,将此妇人拖下去杖打。”
“陛下,殿下,臣妇愿意受杖刑,但求给臣妇一次澄清的机会。”王夫人目光炯炯,为了求一次进言圣上的机会而丝毫不畏惧杖刑。
亲王见王夫人略过了他,不知是不是恼羞成怒,起身喝道:“你这贼妇还谈起了条件来?也不撒泡尿照照!这里是皇宫,是议事厅,是御前,容得你在此撒泼!也省了杖打,来人,便把她扔下狱去,也算圆了她一家团聚。”
将军却仗着朝廷老臣的名号出列,犹如雷声般的声音响起:“陛下,臣认为这妇人前言不搭后语,就是个疯婆子!王爷的提议可行,请陛下定夺。”
再也受不住心理压力的王子腾一下子起了身,一同跪在王夫人身侧,磕响头道:“陛下,微臣人微言轻,甘愿一同受罚,只求陛下给舍妹一个澄清的机会。”
“反了,反了!”亲王指着王子腾大骂:“这里只有为人臣子,什么时候谈起兄妹情深!”
史鼎虽不认可王子腾所为,但也起身道:“王爷,王千总为亲人心切,也是人之常情,望王爷见谅。”
“你是谁!轮到你来教育本王?”亲王可不给面子,指挥唤进来的人,指着王夫人、王子腾、史鼎道:“这三人狼狈为奸,在御前失礼,通通捉去下狱。”
侍卫摸不清头脑,见往日发号施令的安公公没言语,只得递眼色求安公公给个明示。
“你们想造反吗!本王的话也不听了?”亲王瞧几个侍卫毫无动静,气得跳脚,吓得他们个个魂飞魄散的。
“王爷,罪不至此。”倒是许久不言语的北静王爷开口阻拦,道:“为今之计是听听贾二夫人所言,若与贾女官一案有关,也不枉各位大人费心多日。”
将军冷笑道:“没想到被称为‘万不沾’的北静王爷也替贾府说话,只是王爷久未上朝,怕不晓得这贾府所犯何事!那可是弑君未果,十恶不赦、诛十族的谋逆罪!”
“将军所言极是。”北静王爷肯定地点头,画风一转:“正是弑君是千古大罪,本王才觉得应该查得仔细,不可放过一个可能,让罪魁祸首躲在暗处。”
亲王双眼一瞪,连基本的礼节都抛到脑后,支吾道:“你…你在指桑骂槐!”
北静王爷丝毫不在乎,道:“王爷,老臣说的是弑君的主谋,哪里有指桑骂槐,难道王爷…”
“北静王爷!”将军打断话,圆场道:“王爷是怕您扭曲了他对陛下的淳淳孝心,他比谁都想揪出这个杀千刀的主谋。”
“对!”亲王回过神来,忙补充道:“将军所言便是本王所想,比本王更透彻!皇爷爷,孙臣对您的一片孝心,可不能让人抹黑了去。”
见亲王又开始哭啼那一套,圣上微不可察地皱了眉,一掌大力地拍在御座扶手上。
这一下,议事厅登时一片肃静,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