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城拟】诸国志 第9章 【拜占庭】葬于紫室

“盖乌斯……”奥雷利乌斯听见他的巴塞琉斯在阴影中低低地呼唤他的名字，他迟钝了一下，发木的脑子在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之后已经难以维持一如既往敏捷的运转。他想起这是他的名字，作为人类的名字，这是他的这位巴塞琉斯第一次用他人类的名字呼唤他。

“马尔马拉斯，我在。”他握住君士坦丁的手，已经不年轻的巴塞琉斯疲惫地将自己的身躯置于冰冷的王座上，柔软的大氅垂在地上，阴影明暗将他的面颊分割，奥雷利乌斯看不清他的表情。

毫无疑问，生于紫室的皇子与他的亲族有资格知晓并以如此亲近之名彰显对帝国的支配，在国土四分五裂消亡殆尽之际，曾经承载着万世荣耀的名姓也埋没在积灰的书卷中。罗马是他的名字，也不仅仅是他的名字，奥雷利乌斯在无数个黑夜中狂奔，可怖的命运在他身后紧紧相随，撕下他的血肉吞吃入腹——罗马的末日到了，圣书中所记载的永不落幕的辉煌帝国终究难逃俗世国度的命定兴衰。奥雷利乌斯不想就这样死去，他活了一千年，他还想继续活下去，可够了，悬挂在心脏上日趋沉重的利剑迫近他的心脏，皮肤下层叠的伤口不分日夜地流淌着脓与血。

奥雷利乌斯抬起眼，君士坦丁，他曾在这座世界渴望之城中见过太多的君士坦丁降生，也曾注视着这个孩童在紫室中呱呱坠地，可是在狂热而分裂的罗马，这个经历了破产与内战致命一击的国度，即便是如此热忱的爱意也无力回天。巴塞琉斯紧紧握住奥雷利乌斯的手，让疲惫的罗马化身将头颅枕在他的大腿上，有一些温暖的情愫无需言语便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流动。

君士坦丁也只唤他为罗马，当然，与那些人语调中的讥嘲轻蔑不同，他明白的，自己在小马尔马拉斯的心中决不仅仅是皇冠与权势的具象，他是他灵魂的母亲。“陛下，奥斯曼人送来的劝降书，我看见了。”

与他掌心扣握的手掌骤然收紧，巴塞琉斯的喉头哽咽，默然片刻开口：“我的祖国，您还是看到它了。”他的手在颤抖，奥雷利乌斯心想，他在害怕什么？他听见他的君王抱起他，亲吻他的手指，“盖乌斯，我许诺你富饶与土地，可我连戴上这失去光华的冠冕都得依靠我们的仇敌，我食言了，除非全知全能的主降下祂的仁慈与恩泽……”他搂住奥雷利乌斯的力度有些失控，奥雷利乌斯吃痛地抽了一口气，巴塞琉斯按到了他的伤口，但他没有责怪君士坦丁，只是用唇瓣触碰皇帝的眼睛。

“请不要责怪自己，这不是您的错。”奥雷利乌斯安抚着他孤身一人的巴塞琉斯，君士坦丁的颤抖已经慢慢止息，几十年的疲于奔命与艰难的宫廷生活令岁月毫不留情地在他的眼角与脸颊刻画下沧桑的痕迹。奥雷利乌斯捧住他的脸沉默了一会儿，垂下眼眸：“那个年轻人，承诺给你保留摩里亚的领地，他同时许诺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平静的生活。”

君士坦丁突然打断他：“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死去，你如果认为我和那些……一样的追求可就错了，罗马，你比我的生命重要太多。”

奥雷利乌斯被他的马尔马拉斯清晰的剖白怔住，扶着对方的肩膀低笑了起来，他英挺饱满的面庞瞬间瘦削了下来，肌肉轮廓隐退，露出交叠的新旧伤口，脓血很快就打湿了他身上的布料，胸前那道贯穿伤已经发炎溃烂，露出森森白骨。奥雷利乌斯抬手抹去额角的血珠，朝君士坦丁吃力地笑了笑：“那我也将与您并肩作战。”

君士坦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褪去伪装的罗马意识体，良久，他给了奥雷利乌斯一个温暖的拥抱：“您不必做到这个地步，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为您而死的。”

死，当这个字眼再次回响时已经是拂晓黎明，前一日君士坦丁的演讲异常悲壮，却无法撼动可怖的命运，奥斯曼人的军队发起了第三次冲锋，显然这一次来得尤其迅急而猛烈，苏丹的精锐兵卒那硕大的鹰钩鼻两侧，深邃的眼窝中射出尖锐的冷芒。英勇的朱斯蒂尼亚尼身负重伤，不得不退下前线治疗，奥斯曼军队趁机撕扯开罗马人的防线，大量涌入城内。

巷战开始了，死亡的呼吸吹拂过这座在战火中愈发摇摇欲坠的城市，而奥雷利乌斯已经与它同床共枕了两百多年，在更久以前它追逐着他翻过叙利亚繁荣的土地，身后遮天蔽日的十字架坍塌于黄沙之中。

如今死亡衔着他的咽喉，在不祥的月蚀后咬噬着奥雷利乌斯的神智，他挥剑格挡开一个奥斯曼士兵的刀锋，利用千年战火打磨出的丰富技巧突前一步，反手斩向那人的咽喉。奥斯曼人哀嚎着倒下，奥雷利乌斯的剑卡在士兵的颈骨缝隙中，四周劫掠纵火的奥斯曼人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渐渐聚拢过来。奥雷利乌斯猜想这是因为他披着紫色战袍的原因，或许那些不认识他真正身份的奥斯曼人以为他是一位紫衣的贵族或是巴塞琉斯本人。

他握紧了剑柄，即使从双臂上流下的血使他的手指打滑，他勉强保持着攻击的姿势与他们对峙。

当奥斯曼·费萨尔收到亲卫的报信时，奥雷利乌斯已经被砍下了左臂，血流如注，罗马意识体的双唇一片惨白，沾着飞溅上去早已干涸凝固的暗红血渍。那支带着护甲与亚麻内衬的胳膊他曾抚摸过多次，可一旦离开了奥雷利乌斯的身体就迅速变成冰冷死硬的一坨肉块。奥斯曼瞬间对它失去了兴致，但他的心脏还在快速泵动，将鲜活兴奋的血液泵向四肢，年轻而矫健，他要去寻觅他垂死的猎物。

苏丹利剑到达那地方的时候奥雷利乌斯正倚靠在城墙边垂着头，齐肩的乌色发丝长久无心打理，如今更是纠缠在尘土与血污中，四周的奥斯曼士兵见捞不到油水已经四散离开，把奥雷利乌斯单薄的身影留在那柄穿刺了他自己胸膛的剑上。

奥斯曼·费萨尔突然意识到，罗马人并不是出于疲惫而倚靠在城墙上，而是被钉在石块的缝隙间无力挣扎。他俯下身，带茧的指节抚摸过东罗马的伤口，那些新的旧的疤痕一同叫唤起来，奥雷利乌斯抽痛地痉挛着，近乎失焦的暗灰瞳孔花了一点儿时间才认出奥斯曼。

他握住剑柄从罗马人身上拔了出来，温热的血浇了他一头一脸，染得身上腥红一片，奥雷利乌斯尖叫了一声，但由于大量失血与极度的虚弱，听起来似乎只是喉咙间的含混呜咽。奥斯曼微笑着，将奥雷利乌斯搂在怀里，亲吻他的额头：“盖乌斯，你前几日在城头浴血的样子真漂亮，真矫健，我简直要为你深深着迷。”他又吻了吻奥雷利乌斯冰冷的唇，罗马人看起来几乎快晕厥过去，奥斯曼浓密的眉头慢慢绞紧，语气变得冷酷起来，“你反抗我，我就会给你痛苦，你向我屈膝，我会给予你奶和蜜。”

他看见那双暗灰色的忧挹眸子突然迸射出堪称悲怆的光，奥雷利乌斯咬紧槽牙，胸腔中倾泻而出被侮辱的怒火：“永远不会有向异族投降的罗马，愿万军之主降祸于你这可憎的魔鬼！”这段话仿佛耗尽了他的健康，鲜血从他嘴边溢出，滴滴答答地淌在破损的甲胄与脚下的泥土中。

奥斯曼惊讶地挑起眉，随即欣喜的目光愈发炙热，他搂紧奥雷利乌斯，罗马人微弱地呻吟了起来，仿佛一个千疮百孔的玩偶。“真是令人迷恋啊，盖乌斯，我果然还是喜欢这样的你，若你臣服，罗马的幻影就会离你而去。”他自言自语着，从怀中掏出一柄用布条缠住的，镶嵌着小粒珍珠的匕首，奥雷利乌斯睁大了眼睛，这柄利器他熟悉无比，甚至连如何落到奥斯曼·费萨尔手中他也一清二楚。

那是新王朝建立后的第二次内战，约翰们的争斗比安德罗尼卡们更加血腥浩大。1348年，奥雷利乌斯受约翰·坎塔库泽努斯委托坐船陪同公主前往奥尔罕的宫廷完成婚礼，在那里他见到了奥斯曼·费萨尔，他在突厥人中的地位就如同奥雷利乌斯在罗马——不，奥雷利乌斯讽刺地想，从贵族到贫民，从静默派到瓦拉姆，所有人都为自己的利益绞尽脑汁，地位尊贵的帝国化身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个年轻人在花园里和他见面，当奥雷利乌斯见到奥斯曼的一瞬间，巨大的惶然笼罩了他的全身，年轻、求知欲、野心勃勃，有使不完的力气，仿佛有上帝的谕令降临他的头脑——这个年轻人是注定要取代他的。不过除此之外他们的交谈很愉快，奥斯曼·费萨尔出人意料地温和，甚至宽容地答应提供更多的军事支援，以换取“这片伟大的土地”（原话）的安宁。在最后，奥雷利乌斯听到年轻人俯身靠近他，请求一枚信物。“我将把它贴在我的胸口，以缔结我们的友谊。”

奥雷利乌斯沉默了很久，他取下自己的匕首，那是米海尔八世在进入君士坦丁堡黄金门的凯旋式上赠送给他的礼物，也是他身上唯一值得作为信物送出的东西。他看见年轻人的眼睛微微发亮，苦涩瞬间吞噬了他的心。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你为什么舍弃了我。你又为什么远离我的恳求，不听我唉哼的言语。我的天主阿，我白日呼求，你不应允。我黑夜哀祷，你仍默静。*

奥斯曼·费萨尔最后一次低下头吻了吻奥雷利乌斯，将刀刃放在年长者的脖颈上，“如你所愿，苏丹的利剑并非因为怜悯而赐予你死亡，你的勇气足以匹配罗马的尊严，你将死于沙场。”

匕首没入皮肉，压在奥雷利乌斯的声带上，仿佛垂死的罗马人最后的叹息，血喷涌出来，如宽广的大河在君士坦丁堡的土地上奔腾。奥斯曼切开了他垂涎了百余年的红苹果，甜美的汁液令他狂喜又沉醉，“盖乌斯……亲爱的盖乌斯……”他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奥雷利乌斯的眼睛，直到那双漂亮的暗灰眸子中的神采彻底消散。苏丹的亲卫来找他，告诉他罗马人的皇帝脱下紫袍冲杀入阵，古老的城市一片混乱，根本无从辨认巴塞琉斯的遗骸。

奥斯曼·费萨尔闻言捧起奥雷利乌斯的尸体，鲜血将他的双手染成一片赤红，而且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纠缠着他。当然在这个胜利的时候还未出现此等征兆，他将奥雷利乌斯的脸擦得干干净净，将沾满尘土与血块的紫袍捋平，包裹住罗马残缺的身体。那些曾经心怀异志的名门贵族被从家里毫不留情地驱逐，在硝烟未散的广场上他们看到了死去的奥雷利乌斯，纵使他们号哭悲怮，已经浸入冥河的亡者也万万不可回返。

多年以后人们还口耳相传，在1453年5月29日的那天，有天使从天国降临尘世，托住死去的罗马，死去的国度睁开双眼，生前的伤口尽数如花苞闭合，天使拉着他的手，在恢宏庄严的圣歌中穿过云端。他们说这是在圣罗曼努斯门前英勇战死的大理石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的英魂来接引他挚爱的祖国。等到命中注定的时机来临，他们将一同自天堂回归大地，领导所有希腊人收复曾经那个伟大帝国的一切土地。

圣索菲亚也在期待着，熟悉的礼拜与熟悉的人民。

他们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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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咏集22: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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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拜占庭】葬于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