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不要相信他说的话!他可是个骗子,所以才会被吊起来!”
河滩广场上,围观的市民们提醒道,他们乐陶陶地坐在空地上晒着肚皮和后背,指指点点刑架上犯人的罪责,他们似乎看多了这种愿意支付空头支票的行为,因此绝不相信这些犯人在经历了狱卒和官员的层层盘剥之下,还能从指尖剩出什么来。
拿侬倒是没有受到影响,她踩着台阶一步步走了上去,不像巴黎的贵妇人一样拥有繁复厚重的裙子,拿侬的粗布裙甚至连脚面都没有盖住——因而在爬台阶的时候,反而轻松得多。
拿侬终于爬到了刑架旁边,然后喘了口气。
“我应该问你要五个金路易的!你看那两个卫兵,我是冒了风险的!”
金发男人:“……”
两个卫兵当然有偷懒的时候,比如现在,他们就靠着柱子陷入了昏昏沉沉中,偶尔打个盹什么的没有关系,只要市政厅里的大人们不会从窗户里看到他们就行。
“你这个精于计算的女人,我真是小瞧你了,瞧你做了什么,你狮子大开口,竟然胆敢从一壶葡萄酒里赚取数十倍的利润!”
面对指责拿侬很不服气:“你这个不知道感恩的家伙,你以为我在敲诈你吗?殊不知这是正当酬劳!你看看你被吊在这里多少时间了,有谁给你送过水吗?你拿着金路易也换不来一口水!只有我愿意冒着被卫兵发现的风险来给你送水,你该赞美的不是狄俄尼索斯,而是我!”
三个金路易,换一条即将脱水而死的命,在拿侬看来这几乎不需要任何思考。
金发男人被说得哑口无言,关键拿侬上了刑架居然也一动不动。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酒给我!”
拿侬稳如泰山:“酒什么酒,先给钱,说好了的,给钱。”
金发男人苦笑了一下,“你看我浑身赤’裸的模样,哪有现钱在身上呢?”
拿侬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裸'露的身躯,目光停留在了他短短的、被麻布覆盖的底裤上。
“你这个老女人!看你那毫不掩饰的、质疑的目光!”不知怎么,金发男人居然感到拿侬投射来目光仿佛比烈日还让他难耐,在巴黎的欢场上被那些轻浮放’荡的女人们抚摸也没有现在这样的感觉:“那里没有钱!”
拿侬仍保持怀疑:“真的没有嘛?谁知道你的底裤里面,会不会暗暗缝了一个口袋呐?”
拿侬想了想,忽然捂住鼻子:“好不讲卫生的,算了,就算你这样干了,我也不想要从底裤里掏出的钱。”
金发男人:“……”
金发男人深吸了一口气,他有点后悔招惹这个看似老实蠢笨的乡下女人了。
就听他道:“让我们赶紧结束这一单交易,你听着,我虽然没有现钱,但你可以去一个地方拿到这笔钱,”
他压低声音,在人群嘈杂中一字一句道:“在圣德尼街地下赌场的转角处,有一家猫头鹰酒馆,你进去之后跟柜台的酒保点一杯酩悦香槟,对他说‘以此来祝福皇帝陛下万寿无疆’,然后他就会付给你你想要的金路易。”
拿侬沉吟了起来:“听起来这似乎是你们的暗线……我有理由怀疑我会被卷进什么看不见的风险中。”
金发男人大怒:“你这个蠢笨的女人,简直不知道你那个连船桨都做不了的榆木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只是让你通报一下我的朋友有关我的现况,让他拿着钱来市政厅救我!”
“五个金路易。”
在男人再次瞪大的眼睛中,拿侬熟练地提高了自己的要价:“我以为给你送个水就差不多了,没想到还要多余走一趟,我只是讨要一点车马费而已。”
很好,金发男人现在气得鼓起来了,像个快要爆炸的河豚。
“不要生气嘛,”拿侬好言好语安抚道:“仅仅五个金路易,你就可以获得生命之源,可以拯救你快要被太阳烤干的躯壳,还可以把消息传给你的朋友,多么划算啊。”
拿侬点了点头:“我要是你,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
金发男人:“……”
这男人胸腔起伏剧烈,看起来情绪很不好把控的样子。
拿侬决定见好就收,不说话就代表同意了哦,就见她拿起水壶,倒出热水来,用水壶盖盛了一碗,贴心地吹去了热气,才送到了金发男人的嘴边。
从拿侬这个角度,男人金色的头发像是被阳光吻过的麦浪,每一缕都轻盈地舒展开来,仿佛镀了一层流动的金箔。
它慵懒地堆叠在肩头,像一团被风吹散的云絮,又似被阳光晒暖的羊毛,蓬松地几乎能藏住一缕风,让拿侬不由自主想起了两个小时前面包房看到的刚出炉的面包上那一层酥脆的金黄,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揉一揉,感受它的柔软与生命力。
但显然男人现在呼哧呼哧从嘴角喷出的怒火即将点燃这一团酥脆的金黄,就见他怒不可遏地盯着拿侬,以及拿侬手上一点颜色也没有的白开水。
“这是什么?!”
“白开水啊,”拿侬道:“怎么,习惯了喝凉水,热水就只能用来刮胡子了?”
欧洲人不喜欢喝热水的问题,是个很大的问题啊。
拿侬决定好心科普一下:“喝热水是一种简单却有益健康的习惯,可以改善肠胃蠕动,帮助分解食物,促进血液循环,维持体温平衡,我觉得相比于凉水而言,热水更能缓解你的肌肉酸痛,更能快速补充水分。”
拿侬一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非常值得相信的模样。
金发男人薄薄的嘴唇似乎在无形颤抖,他刚才的威风凛凛甚至不屑一顾似乎尽数变成了大惑不解:“不,我是说……酒,我的葡萄酒呢?”
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无色无味的白开水了?
他明明闻到了葡萄酒的味道,这水壶里一定是葡萄酒才对啊。
就听拿侬道:“啧,这就是你自以为是的后果了,谁说我的水壶里一定是葡萄酒呢?那玩意我们在庄园里天天喝,喝到一点味觉都没有了好吗?来巴黎就是为了改善口味的!”
拿侬觉得自己手里的热水差不多凉了,又殷勤地送到了男人的嘴边。
“快喝吧,没有葡萄酒的酸涩,白开水一样解渴喔。”
拿侬自作主张掰开了男人并不牢固的下颌,慈爱又贴心地服侍他喝完了水,还包售后地给他擦了擦流到下巴的水滴。
“这就对了,及时补充水分,免得你被晒得脱水过去,”拿侬满意地收走了水壶,在跳下刑架的时候忽然发出了感叹:“哎,你说你旁边这几个旁友想不想要喝水呢,我感觉这门生意还可以做下去。”
她做不下去了,事实上市政厅柱子下面的守卫已经从昏睡中醒来,正在朝这边张望。
“拜拜啦,”拿侬一骨碌翻下去,拿出用窗帘布做的手帕朝男人挥了挥:“你的嘱咐我一定会帮你带到的,毕竟那可是……五个金路易啊!”
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该死!”
男人注视着她远去,这女人的身形并不纤细——肩膀宽厚,手臂线条紧实,步伐落地有声,像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可偏偏可转身时却又轻捷如猫,腰肢一扭便闪进窄巷,衣角都不带刮蹭墙壁。
真奇怪!
仿佛一株扎根深厚的树,枝干遒劲却能在风里婆娑起舞。
金发男人的眼中闪过一道精明、狡黠而又不动声色的光,他感到自己的脚被巴黎的孩童充满恶意地拨来拨去,但他不像其他几个人一样无法忍耐地大叫,而是懒洋洋闭住了双眼,似乎塞纳河刮来的风才是他仔细感知的东西。
……
拿侬急匆匆返回去,果然葛朗台无法忍受地冲着她大叫:“拿侬!一溜烟的功夫,你就不见了!让你打个水,你跑到伦敦去了吗?!”
“才不是,老爷,”没想到拿侬早准备了说辞:“刚才我看到一家理发店在给顾客免费理发,所以来晚了,我想老爷你一定需要巴黎的时尚设计师为您打理一下头发,在您那顶假发已经无法发挥用处的时刻,您高贵的毛发必须得到精心的养护。”
葛朗台是果然如拿侬所料,是无法拒绝任何可以占到的便宜的,很快他的脸色云开雨霁:“你说真的吗?一家理发店,在给顾客免费理发?”
确实是这样,圣安妮街一家理发店前排满了人,今天是理发店老板长子施洗的日子,为了让他得到更多的祝福,老板决定免费为大家理头发。
葛朗台丝毫不畏惧长长的队伍,他的心态现在好的要命,甚至可以安慰等得不耐烦的其他人:“好不容易来巴黎一次,一定要见识见识巴黎工匠的手艺!我一定要看看他那双人人夸赞的金剪子,能在我这顶寸草不生的头上修剪出怎样茂盛的大花园来!”
趁着葛朗台等待理发,而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小姐观看露天的免费表演的时候,拿侬悄然脱身离去,花了20个生丁让经过闹市的拉货马车载了她一程,在圣德尼区街角停了下来。
1810年的巴黎正处于拿破仑帝国的鼎盛时期,城市风貌仍保留着中世纪以来的狭窄街道与混乱布局,几条主干街道划分了整个城市的职能,比如葛朗台一家停留的圣奥诺雷街(Rue Saint-Honoré),是贵族与富商聚集地,沿街有许多奢侈品店铺和高级咖啡馆。
而眼前这条圣德尼街(Rue Saint-Denis)则充满市井气息,酒馆、妓院和小剧场林立,属于流动商贩的活跃区域。
和巴黎最古老的咖啡馆普罗可布咖啡馆不一样,后者是伏尔泰、狄德罗流连的地方,是文人的聚集地,是人文思想启蒙的发源地——
同样和皇家宫殿长廊拱廊下的咖啡馆不同,拿破仑皇帝的军官们在此挥霍战利品,就连皇帝本人,年轻时因没钱付账也曾留下军帽抵押。
圣德尼街区的这家猫头鹰酒馆位置隐蔽,在拿侬看来,像走私犯和间谍交换情报的巢穴。
她走进了酒馆里,烟雾缭绕的矮厅里什么景象都有,军刀刀鞘磕碰木桌的闷响,葡萄酒瓶底的暗红残渣,穿褪色制服的退伍兵昏昏欲醉,绸缎商人把自己从达官显贵手里得到的用来抵押货款的债券折成纸船,大声咆哮着。
拿侬避开拿着炭笔记账的跑堂少年,径直走向了柜台,一个一脸雀斑的酒保正在往锡制啤酒杯的泡沫中增添苏打:“女士?”
拿侬看了他一眼:“一杯酩悦香槟。”
“好的,一杯酩悦香槟,”酒保从善如流:“您很有品味,女士,这种不醉人的香槟正是午后乃至晚间劳作之后的享受,清甜芬芳,却有一股难得的冲劲,它被叫做胜利之酒是有原因的不是吗?我们的皇帝据说最爱的就是这种酒。”
拿侬本来不想多喝的,闻言却不由得品尝了一口:“确实如此,那让我们祝福皇帝陛下万寿无疆吧,为他伟大的功业和成就。”
酒保似乎毫无所觉,“是的,是的,但其实我们都知道,皇帝陛下其实最爱的是科西嘉的葡萄酒,因为他诞生自那个地方,但当他当了执政之后可就闭口不提这件事了,一个蛮荒之地可配不上他高贵的身份。”
拿侬皱起眉头:“事实上我对皇帝陛下喜欢什么酒并不感兴趣,我来是因为有个人告诉我,我在这里点一杯酩悦可以获得五个金路易。”
酒保面露不解,“这是个玩笑吗?”
“不应该是,”拿侬道:“他没必要为了一口白开水,骗我走一趟。”
拿侬没注意到一个身影从最里面的角落里走了过来,还不轻不重地撞到了她的肩膀。
“请原谅,女士!”
这个人含混地道了个歉,然而还不等拿侬看清楚他,就见他指着桌子道:“这是您的东西吗,女士?请务必把东西看好,巴黎的酒馆到处都是小偷。”
拿侬愣在当场,就见刚才还空空如也的柜台上,赫然出现了五个闪闪发光的金币。
她知道她所行已经获得了回报——于是她根本不关心这五枚金币背后的交易,愉快将金路易放在自己胸口的绣花口袋里之后,就施施然离开了。
她走后,就见刚才那个事不关己的酒保放下手中的锡纸杯,抬起了头来,“我们的船长发来了最新的求助,看来他成功进入了巴黎,就像他宣称的那样,围成铁桶的巴黎对他敞开胸怀,他进入这里有如无人之境。”
“没错,就像他带领我们劈开封锁线一样,他总是这样轻而易举,”他身后,刚才那个撞了拿侬的粗壮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角落里,就听他道:“不过,似乎出了一点小麻烦,我就知道——巴黎可没有伦敦那么淳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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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猫头鹰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