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弥正站在泳池边发呆。
突然开始的练习赛差不多快到尾声。就和他电话里同哥哥讲的那样,再差两场比赛就能结束了——可惜他很快就发现了,这句话中的“两次”应该是个虚数词,因为在正正经经的两回合结束之后,练习赛居然还没有结束。
并且他真的不确定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告终。
饥饿感倒是还好,烦躁心也维持在恰到好处的程度,不至于让他真的多么急躁,但他还是希望今天的练习赛可以尽快结束。他在心底自我解释,对空闲时间的期待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惜纯粹的期待无济于事,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准备问问队长能不能先回去,反正后面也没有他非出场不可的比赛了。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队长就已先一步宣布今天的训练和比赛全部结束。这算得上是适时的好事,就是难免让郁弥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开口。
早点说的话,不就能早点回去了嘛。
好在不至于对此懊恼或者丧气,就算是刚刚冒出头来的后悔心情也被郁弥用一个指头碾了下去,他飞快地换好了衣服,婉拒了日和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快步走向车站,期间完全忘记要和夏也说一声自己已经准备回来了或是马上就到之类的话。
电车上没有空位,只好抓着把手和车厢一起摇晃。处在这种笔直的状态,饥饿感终于化作了更加切实、也更加恼人的存在,害得他不得不开始东张西望,一边寻找着合适的东西用来分神,一边期待这辆高速行驶的特急列车可以早点把他送到目的地。
期待注定是要落空了,谁让东京地铁的准点率在大多数时候都很优秀(包括现在),换言之绝不可能提前到站。好在他的搜寻工作得到了不错的成果,电视上播放的体育新闻足够攫住他的目光——依然在播放着大学女篮冬季杯的第一轮淘汰赛,现在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点也不让人意外的京王大学与东帆大学的比赛结果。
无趣的内容。只看了两眼,郁弥就收回了目光。
好吧,看来这根本不能纳入“好在”的范畴之中了。
新闻标题把昨日胜利的东帆形容为“本年度最受瞩目的黑马”,大肆展示着这支队伍从地区预赛直到全国舞台上的亮眼表现。相较之下,强豪京王的存在感弱得几乎像是不存在,只是背景板和旁白中一笔带过的存在。
没有把镜头和视角聚焦在“被狠狠击败的强豪”之上,似乎是好事一桩,可相较之下,缺位的关注肯定更糟吧。至少郁弥会这么去想。
而后,也会想到风音,想起最后十秒她撞上对方球员时那副很拼的姿态。
已经过去了一天有余,不知道她是否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大概率是没有。
郁弥换位思考过,要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一定会需要比二十四小时再多一点的时间。但风音一向是比他更看得开的人,或许用不了这么久?
还剩两站路,他忍不住抓了抓外套领口。
想知道风音的状态,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去问,可这样肯定不够礼貌,且本人很有可能会逞强——再加上他一向不擅长说出这么直截了当的询问,于是这个念头更加难以落实了。
思来想去,他最后也只是在对话框里打下了一句“如果最近有空的话要一起出去透透气吗”,按下发送之后就火速收起了手机。正好电车也已经到站,他闷头快步走出车站。
一年里冷到最让人难受的日子不是年底,而是新年刚过没多久的年初这几天。天气预报说这几天会下雪,一想到鞋底踩穿积雪空隙时那难受的“咔嚓”一下,郁弥就忍不住要缩起脖子,加快速度走向夏也家。
至少今天没下雪。
踏上台阶,摸出钥匙。明明都在口袋里藏得好好的,手指却已经冻僵了,他花了几秒钟才让钥匙顺利滑进锁孔,又浪费了一小点时间转动钥匙。咔嚓。门打开了。
客厅的电视机映着不算明亮的光,让坐在沙发上的人影显得有些模糊。郁弥看到了哥哥翘起的头发、他微微弯折的手臂,还有……啊,他抱着什么东西。
或是说什么人。
郁弥不想承认自己稍稍发愣了,心脏的鼓动也绝对没有任何古怪。
他会坦白的部分是,此刻绝对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在推着他往客厅里走,僵硬的脚步显然也是今晚零下的温度在作祟。他慢吞吞地挪到沙发旁边,夏也抬头看他,很无奈的表情,害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个……”总之先这么开口了。
就像那种一打开盖子会跳出拳击手套的整蛊盒子,风音一下子整个人弹了起来,与郁弥对上视线时,把他吓了一跳。
虽然他完全没敢去想这个情形下风音会摆出怎样的神情,但湿漉漉泪眼婆娑的面孔绝对不符合他的预期。他被惊到“啊”地叫了一声,赶紧放下包,挤到沙发的一侧。
“怎么了?”
他看看风音,又瞄了一眼夏也,可惜没有得到答案。就连当事人风音也只是猛抽好几张纸巾,把脸埋在了掌心里。
“没事啦。没事。”她只这么说。
蹩脚的谎话,郁弥会信才怪。
“如果是为了昨天的事,感到难过也很正常。毕竟……”
“不是纯粹的难过。要是仅仅只是悲伤的话,我不至于觉得这么难受。”她很像是在扯着嗓子说话,要把心底的一切都倒出来,“我很后悔,也很不甘心,觉得自己无能的心情也很强烈。我甚至觉得很不公平,既然一场比赛总要分出胜负,那赢下比赛为什么不能是我的队伍?我居然连这种没理由的想法都冒出来了!”
不过,会这么想,也很正常吧。世上不可能有人会想当输家。
“没有人怪我,没人说我做得不够好,大家都安慰我,明明是我彻底捏死了最后的转机。我真的宁愿大家抱怨我几句,或者是责骂,可是都没有。队长还说要为了下一次的比赛做准备,可冬季杯就是本学年最后的一场大型比赛了,四年级的前辈们不会再有什么‘下一次的比赛’,就算这样,她们还是任何抱怨的都……要不然你们骂我几句吧。”
郁弥突然觉得自己要从这份过分强烈的罪恶感里出戏了:“你说什么?”
“我说。”风音用力擤鼻涕,把鼻子擦得好红,“拜托你们就昨天比赛失败一事责怪我。”
……感觉像是被某种怀有特殊癖好的人缠上了。
郁弥一言不发,夏也默默移开了视线,只有风音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根本躲不开。
“别告诉我,你们没法责怪我。”
“确实,做不到。”郁弥艰难开口,“总不能敷衍地说你为人小气或者讨厌吧?”
“我觉得我既不小气也不讨人厌啊……”
“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他赶紧替解释,就是不知道风音有没有听进心里了。
夏也纠结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肯定不会去说指责的话,毕竟渴求责备只是她的愧疚感在作祟,根本不是真正有用的解法。
他花了点时间思考合适的回答,在这期间风音的蓄满眼泪的双眸都快粘在他身上了,盯得他没办法,只能先伸出手,拍拍她的脑袋。
“我肯定也不会指责你的。”
“……好。”
她肉眼可见地瘪下去了。夏也搓搓她的头,努力让她振作起来。
“我觉得风音没有做错什么。篮球我确实不懂,但能看出你昨天的行为不是恶意的犯规,只是意外而已。”
他慢悠悠地说。
“和篮球不一样,游泳多数时候是独自一人的战斗,一切不好的部分百分之百都是自己的问题,于是‘自责’也变成了很理所应当的事情。”
“接力赛就不用百分百怪自己了吧。”郁弥莫名的就是很想插嘴。
“嗯,所以我说的是‘多数时候’。”夏也很有耐心地继续说下去,“在团队运动的篮球当中,你犯下的问题无人责怪,就证明她们也不认为失败真的是你的错,否则大家肯定要聚在一起讨论未来如何避免问题的发生才对。既然如此,你也不要怪罪自己。把你的不甘心留到下一次吧。不是有句话很有名吗?‘不要道歉,要做得更好’。无论是你还是前辈们,谁都还有‘下一次’,你没有浪费任何人的机会。”
其实,夏也没什么信心。他不觉得自己真的能够宽慰到风音,毕竟很多时候,他连弟弟都哄不好。可她确实从掌心之中抬起了头,不再落下眼泪,想要说点什么,却先一步被“叽”一声打断了。
是郁弥的肚子在叫。
好吧,现在是他要掉眼泪了。在这种场合下唱起空城计,真的好丢人。
风音没忍住,一下子笑起来,问他:“你也不要先吃饭?”
郁弥的脸颊烧到冒出蒸汽,梗着脖子说:“你现在这样我怎么好意思吃饭。”
“什么叫‘你现在这样’,我现在恢复正常了啊!”她好不服气,“我已经完全被夏也的心灵鸡汤治愈了,所以我……你们觉不觉得有点冷?”
从刚才她就觉得有冷风从背后拂过,只当是错觉,但真的越来越明显了。赶紧四下看看,啊,门居然敞开了一条缝。
“抱歉。”郁弥主动认罪,“我忘记关门了,现在去关。”
“那我就去热一下饭吧。”
沙发上转眼就只剩下风音了。她吸溜了一下鼻子,深呼吸一口气。
太久没掉眼泪,胸腔痛得难受。她捶捶胸口,顺势拿过手机,看到了郁弥发来的消息——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的那条。
“不好意思。”她赶紧道歉,“我刚才没看手机。你想好去哪里玩了吗?”
“没有。既然出门了,干脆去远一点的地方。”
“周边城市吗?”
“嗯。比如,轻井泽之类的?”
“可以啊。开车的任务交给你哥吗,还是我们搭电车去?”
“……”
意料之外的名字出现了。郁弥匆忙伸手去抓水杯,言语微妙且委婉。
“我暂时只和你一个人说了这件事。”
“这样啊——”
完全明白了。
风音看向厨房。
“夏也,郁弥说想去轻井泽,你要一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