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最有可能触及真相的人压根不在这里。
会动的石像骗过包括薇丝佩莉丝在内的所有人,真正从战场逃走的人是艾姆洛德·伯伦,只不过他抽身离开的唯一原因是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自他在乌尔达哈现身起,从没用真正的身体和人交流过,艾姆洛德的真身此刻必然在某个地方将战局当一场戏剧来欣赏。
白魔以肉身降神后绝对无法控制自身,希利斯献出自己的血换取接触核心的机会,他必须要把己方唯一一个拥有控神力量的人……东西……神找回来。
“怎么会有人相信艾姆洛德嘴里的鬼话啊,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下贱的神啊!!”如果蛇身传递的信息能被外界看到,此刻一定已经拼成“SOS”的字符。希利斯在进入母神胸口处的宝石后,瞬间感觉自己溺死在高压以太之中。
艾姆洛德对白魔说的那些话虽然句句毫无破绽,但连在一起再琢磨后就能发现他在诱导白魔去做一些很残酷的事情。你必须隐藏自己的情绪、变得麻木而冷静,才能在向前走的时候保持理智……但正常人旅途的终点绝无可能是肉身降神,艾姆洛德或许只是想看所谓‘有趣的事情’而已。在疯疯癫癫地度过1500年后,他唯一害怕的事情就是“无聊”。
他在时空狭缝中吃了太多迷失的灵魂,早就不是1500年前的那个人了,他甚至早就不是人了,和神说无情与否,未免太可笑。
菲尔趴在巨石后咬紧牙关,在两尊蛮神同时现世之后,火墙附近的磁场变得异常诡异,莱姆克恩整个医疗部倾尽全力撑起临时庇护所,防止在场任何一人遭受精炼迫害。
“其实我总觉得很挫败……”菲尔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明明我也是金发碧眼,我看上去就这么不可信吗?”
“你金发碧眼?你明明是金发蓝紫眼,脸上有道疤,黄赌毒全沾,还很没有耐心。”英格莉德趴在他旁边,“如果在你和艾姆洛德之间选一个人去相信,八成的人会选艾姆洛德,剩下二成的人会问‘还有别的选项吗’。”
母神的身躯比月神大太多,祂抬头发出痛苦的啸叫,火墙周边原本听命于薇丝佩莉丝的精炼龙化人们便像一座座墓碑般爬起,毫无理智地冲向月神所在的方向。但正如大家所见,白魔在降神前就已经陷入精神暴走状态,在混乱中诞生的母神毫无理智,祂无差别攻击周遭的一切,不少忠心的龙化人在祂试图控制躯体的过程中就已经被拍成肉泥。
祂想杀死所有生灵,再送死物一场新的死亡。与祂的神名相异,这庞大身躯的心智如同幼儿,祂正为降生于这个世界上而痛哭。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甚至称不上是对决。与母神的臃肿相对,月神身轻如燕地昂着首从洁白石像身前飞过,新月如弯刀般划过,留下无可磨灭的刀痕。母神背后数十只石雕巨手被连根斩断,随着一道黑色的伤口劈开天地,巨大的碎石从母神爆炸的颈部摔落,将被精炼的蝗虫们压成深红色的血花。
祂的脖子断了。
神头跌落,沉甸甸地砸入焦土,使得大地为之震颤。母神自始至终都没有睁开祂的双目,就这样迎来了祂的死亡。
“希利斯游到哪了?到底进没进核心啊?”强烈的震感过后,菲尔托住自己的额头骂骂咧咧道,“你说对了,我真是没耐心,我现在想给他打个通讯,问问他里面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嗯,这是什么?”
希迪亚丝毫未被瞬息万变的战局干扰,正在他们旁边飞猫扑蚊,不停地跳起来试图去抓半空中的一个扇着翅膀飞的小石块。一枚恐怖的眼球随便地嵌在石块正中,它摇摇晃晃、神色黯然,这世界上居然还有比宝石兽更不想上班的东西存在。
“啊,妖异化的恶魔砖块啊!!”菲尔直起身,“我知道它!它是希利斯的使魔之一!”
“那么它具体是干什么用的呢?”
“呃……偷窥?偷窥吧。”
希迪亚“喵嗷”一声,猛地跳起将它捏在手中,恶魔砖块的翅膀无助地耷拉着,两条短腿从石块底伸出,使劲地在她手中狂蹬。
“亲爱的,可以把这个给我吗?它不是玩具。”菲尔朝她伸出手,“这可是我们的战地记者……”
希迪亚细细检查过,甚至拿鼻子嗅了嗅,方才像丢垃圾一样将石块甩进菲尔手里:“好恶心,居然用妖异把无限城的作品污染了!”
“这个嘛,算是他们夫妻之间的小小情趣吧。这样说来,在场诸位里与艾姆洛德关系最密切的居然就是这个恶魔砖块,因为这是他亲手雕刻的。”
菲尔重新把恶魔砖块放飞,向其输送了一小股魔力,石块便容光焕发地瞪大自己的独眼,开始投射画面。
希利斯在进入核心后便恢复人形,看似漫无目的地向前飘。
母神内部一片空虚,没有任何领域的搭建现象,更别提能同核心沟通的渠道。就像白魔正迷失在人生道路上一般,母神体内如同虚无的迷宫,这里没有任何通路,是一个纯粹而空虚的牢笼。
“穹顶”原本无比黑暗,在一阵剧烈震动后透进亮光,黑色的液体像神之血一样缓缓沿着边缘向下流,希利斯抬头看去,竟然能看到萨纳兰的天空。
“头已经掉了吗……”他自言自语道,“连十星分都没撑到,但如果是龙的话……”
然而母神毫无复苏迹象,不知道黑魔和白魔在这番攻势下落得什么境地,最坏的情况就是两个人的精神力都已耗尽。好在母神身躯残破但还没有消失的迹象,证明白魔的生命还没有终结。
希利斯向前冲了一段距离,望着黑色的浆液顺着母神的伤口咕涌着涌入,那是黑魔法的气息,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
“我真是不理解,为什么你愿意嫁过去?赛菲莉丝,你为什么要嫁人?”
她拉住妹妹的手,望向妹妹紧闭的双目,微风吹起她们黑色的长袍,一只翘着尾巴的白猫使魔从远处跑来,一跃而上她的肩头。
“因为……我被求婚了?”妹妹摸索着从使魔毛绒绒的头摸到姐姐的脸上,只觉指尖湿润,“你哭了?”
“凭你的能力进女巫会轻而易举,你就要这样多让一个席位给卡洛菲兹?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她没意识到自己将妹妹的手压出红痕,“而且他们家对你来说……完全是下嫁……”
“你是担心艾因格蕾的血脉在卡洛菲兹受委屈吗,薇丝佩莉丝?”赛菲莉丝微笑着说,“你太温柔了,但我不希望你这样。”
“你为什么就不能听我的话?我们一起进女巫会好吗?我不想看你去他们家受苦啊!他们连太阳都见不了,你以后想晒太阳该怎么办?他们还会吃人……”
“因为……比起在女巫会制定战争计划,我还是更想带两条傻乎乎的小蛇慢慢长大。”赛菲莉丝轻声说,“我不喜欢战争,薇丝佩莉丝,我喜欢小孩。我想和瑕托托一样,用黑魔法去保护而不是破坏。等他们长大成人,我可以带着他们去别的城邦旅行,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唉,真希望你能让战争停止。”
薇丝佩莉丝却只觉脸上的泪珠变得冰冷:“你……怀孕了?”
“是的,我怀孕了。”赛菲莉丝说,“姐姐,其实我已经谈了半年恋爱了,只是你沉迷于女巫会的考试,完全没有在意。但我并不是说你这样不好,你这样很好,但希望你千万不要再继续这样下去,比起卡洛菲兹,女巫会才是真正吃人的地方,多余的感情会将你吊死在神谕祭坛。”
“怎么回事,居然是薇丝佩莉丝的记忆?”希利斯触电般地缩回手,场景中那年轻的母亲他从未见过,在他自己的记忆中,母亲和小姨的关系非常僵硬,二人绝无可能这般拉着手说话。
卡洛菲兹虽是玛哈激战派的代表家族,比起艾因格蕾这纯血领导阶层还是逊色三分。从他记事起,薇丝佩莉丝就一直是女巫会的干员,他们看着她一步步升上高层。她的政治方针从未改变,那就是吞并无限城。在那期间,女巫会将和平派代表大魔法师乖萨尔以叛国罪打入地牢,并让她召唤出迪亚波罗斯,好让玛哈领导层从妖异口中学习如何打造和运作方舟。
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连第七星历的人都很清楚。迪亚波罗斯欺骗了人类,被作为方舟核心召唤出的妖异女王斯卡哈完全不受控制,用大量妖异作为动力核心的方舟因而在试航时失控,连同乖萨尔在内的五十三名玛哈精挑细选的黑魔法师拼死相抗,以自己的生命封印住女王,但方舟从此变为天上的“魔航船”,女巫会为水之灵灾准备的逃生空岛影之国没有接收到任何一批逃难的玛哈人民,彻底沦为妖异巢穴。
而魔航船试航时,薇丝佩莉丝作为那五十三名黑魔法师之一,必定也在船上。也就是说,她理应为玛哈人民献身,早早死在了1500年前。
希利斯继续向前,大海捞针般探求她的记忆。
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鸟。浓厚的黑烟和尖利的惨叫困住他,天空遥不可及。
扇动你的翅膀吧,好像有个女声在脑海中响起,逃吧,逃吧,变作一颗坠地的流星。
他用力地扇起翅膀。
我很后悔。他听见那个女声说,我是愚钝而悲伤,不谙世事的蠢物……
无数妖异同他一起展翅,巨大的方舟躯体从云间冲出,他甚至能看到破碎船舷间晃动的红色棺材。它们在笑、它们在叫,紫黑色的光波烟火般四处迸射,它们为人类自发的牺牲而狂喜。
他感觉自己好像迷失了,逐渐想不起自己原本是谁,但面前却出现一枚光点……
只要飞到那里,一切就都能结束吧。那个女声继续说道,我想离开,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他更为用力地扇起翅膀。
他越过浓烟和墓地,超越乌云和繁星,飞过山脉和洪水。
但那枚光点离他越来越远了。
“老师……老师!!老师您醒醒!!”
身体被震麻,有一阵强劲的魔力点燃他的以太回路,希利斯猛地睁开双眼,对上黑魔关切的神情。
他只觉头异常疼痛,心脏突突跳得飞快,好不容易才拽着黑魔的手让自己站起来。无缘无故躺在草坪上这件事有损卡洛菲兹长子的形象,但他没空考虑这么多。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小提呢?”希利斯急切地问,“你怎么没和他在一起?”
“有人把我们分开了。”黑魔说,“在看完他母亲的记忆后,就好像有一只手推着我们前行,但我们被分成两条船,进入了不同的岔路口……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母神降临用到黑魔的灵魂,他绝无可能此般自由活动,也就是说……
“如果是同白魔法师灵魂水晶对话,毫无干系的人肯定会被排除在外。这么看来,小提应该安全。”希利斯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但你打我这下也太重……”
“我担心您又死了。”
“你差点把我电死吧!”
打断他们吵吵闹闹的是一阵响亮的号角声,俩人转过头去,就看一个年幼的敖龙族小姑娘从远处骑着牛、带着身后的一片羊群从他们身侧经过,她正将弯弯的角笛塞入怀中。
“阿妈!阿爸!我回来啦!”她朝着黑魔和希利斯的方向挥手,她的母亲从他们身后的帐篷中探出一个头,嗔怪地训斥她:“又去别处野了!”
“嘿嘿,没有,去河边捡小鸟儿了。”
她像捧起宝贝那样举起双手,一只浑身伤痕的漂亮黑鸟发着抖躺在她手心中,羽毛在阳光下折射出宝石般的光辉。
另一个脑袋从母亲身后探出,那是一个大惊小怪的敖龙族青年,裤腿挽到膝盖处,一副正在忙活的样子。见到她手中那只鸟后,他愤怒地喊起来:“这多脏啊,万一有什么病症!你忘记卡克尔部那场疫病了吗?那个时候那些病毒……就是从牛羊的粪便中来的!”
“我不许你这样说!它那么漂亮,身上也没有虫子,怎么可能有病毒呢!”
“我不管你了!乌鸫!”敖龙青年一甩手中的牧鞭,“我要去集市上买东西,你别把它放到我的床上去!”
乌鸫朝他扮鬼脸:“你去买你的东西吧!”
她很可爱吧?
他们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她像一颗小小的鹅卵石,在河堤中被打磨得光滑,只要有阳光经过,就会像宝石一样发出光芒。
草原上的时间快得如同新草的长势,她提着弯刀俯下身割草,直起身就能感受到让疾风游过指缝的自由。待太阳下山后,她会赶着牛羊踩着碎石,到暮晖女神面前朝拜。她是虔诚的月神信徒,相信自己的无穷力量皆由娜玛所赐,女神的慈爱让她拥有在新月下奔跑的勇气。
她是全部落最强大也最年轻的战士。
过去的念想在领域间泛光,太阳神草原的点点滴滴变作五彩泡沫,再飘飘扬扬地起飞。黑暗重新笼罩在希利斯和黑魔身侧,在这无比漆黑的牢笼中,唯有点点银光在他们身侧悬浮。月神拖着尾羽现身,祂将自己缩小到和常人一般大小,出现在他们面前。
祂属于人类的面庞已经消失,脸被垂下的黑羽完全遮蔽,希利斯只能看到祂垂下的嘴角。
“乌鸫后面怎么样了?”黑魔问,“我看你……我以为……”他想说我以为你们是同一个人,但事实明显并非如此。
“她死了,我猜。”希利斯在一旁回答,“但……至少不该是瘟疫。”
她很奇怪为什么一只鸟儿能活那么久?它居然能陪着自己从年幼到成人。
她同鸟儿说,自己原本的名字叫乌莉拉,但因为父亲是晨曦之民,于是她得到了一个和鸟儿很配的名字——乌鸫。
“你也是乌鸫,你是漂亮的黑色鸟儿啊!”她说,“我马上就要去参加那达慕大赛了,全部落可都指望我呢!我要第一个驯服巴儿达木霸道的猎鹰……我该给她取个怎样的名字呢?”
鸟儿却对她说……
“别去。”
你不要去。
她呆坐在床角,望着自己饲养多年的鸟儿在面前蜕去羽毛,变成一名高贵而美丽的妇人。
妇人身上的宝石链子垂下,发出铃铛般清脆的声响,锋利却毫无攻击性的修长指甲扣住她的肩膀。
鸟儿对她说……
你还很小,你还远远不到独自战斗的年纪。
当我的年纪是你的四五倍时,和一些几百岁的大魔法师坐在一起,却做出一个有史以来最幼稚的决定,在那之后几百年,我从未原谅自己。
你才十几岁,在我眼中还是顶着蛋壳的幼鸟呢,你要如何去面对自然界凶狠的杀意?
乌鸫,乌莉拉,我恳求你……
“可是……”她说,“可是鸟儿,我和你不一样,我本就只能活几十年,在我这个年纪,月神的女儿们都已经独当一面了!”
那天鸟儿站在月神娜玛神像的头顶,从太阳自地平升起,至它从天际落下。
它在等一个不可能到来的好消息。
虚假的神啊,它想。
如果真如传说中那样爱自己的子民,为何祢不肯睁开双眼?
为何祢不肯睁开双眼?难道是她不够虔诚吗?难道是她不够努力吗?难道是她不值得得到一份嘉奖吗?难道我所希望、我所想的一切,永远都不配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吗?
祢说啊,祢说啊……祢说啊!!
饱经风霜的女神石像脖颈断裂,待头沉入月神沙漠,祂的双目也未曾睁开。
虚假的神啊,它想。
赛菲莉丝……当你试图用先天的盲眼去确认儿女的相貌时,当卡洛菲斯提莉化作守卫契约石的妖异时,当希利斯因为家族的诅咒在滔天洪水中变作无心的诅咒之躯时……你也在经历同我一般的痛苦吗?
在1500年前,我时常站在神谕祭坛之中祈祷,塔尖吊死过无数自诩“预言家”的骗子,但从未有真正的预言家降生玛哈。因此,当无限城的“圣女”成功潜入玛哈时,我只感命运不公。
为什么她能拥有神赐的预言之力?光是望着她平静而无波澜的双瞳,我们便能从中窥见最渺小的自己,没有任何一个玛哈人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即便连卡洛菲斯提莉也不例外。
“我申请将她收作卡洛菲兹家的奴隶。”我那优秀自傲的外甥女这样同我说,她简直同她的父亲如出一辙,即便血管中流动着低劣的血液,也依旧高抬头颅,“我要将她送给希利斯当生日礼物。”
我那恶名远扬的外甥……纨绔、不学无术,世上一切用于贬低的词都能套用在他身上。但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他用于伪装的人皮。当他扮演一名普通而平凡的人类时,没有任何人会刻意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因此也不会有人注意到细微的变化在他身上发生。
“我怀疑无限城同乖萨尔有勾结。”在亲手处死“圣女”后,我的外甥提着她的头颅对我说,“薇丝佩莉丝,我要申请对乖萨尔的审问。”
我欣然同意,甚至感慨他好似终于成长得像一个“卡洛菲兹”,即便他还是喜欢没大没小地喊我的教名。
赛菲莉丝……现在是卡洛菲兹太太,她在他们初降生的那两年时常和我说,她觉得希利斯未来会成为一个很特别的人,但在女巫会一意孤行地践行灭国方针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我当然也知道希利斯之后做了什么。
他同乖萨尔通气,将玛哈关于迪亚波罗斯的机密由无限城地牢传递到白魔法师会,即便他刻意透露一个错误的攻城时间点,无限城也没有将其全然当作谎言。
于是玛哈输得彻底,但这场战争没有赢家,紧接着到来的就是第六灵灾。
试航日那天,在我登上方舟那刻,我回头望向玛哈城内。
多么美丽,由人类无限想象力所凝成的魔法杰作在此地坐落。当陨石降临时,玛哈还是个幼小而饱受欺凌的城邦,但瑕托托没有将它看作城邦灭亡的预兆,而是从中习得黑魔法,使玛哈强大。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玛哈都被称作“众神的宠儿”。
黑魔法自始至终都是为守护而生的魔法,影之国的建筑密度比玛哈城内大上许多,也是因为女巫会想尽力在空间有限的浮岛内塞下最多的逃难居民。
但我们自诩保护,最终却让整个世界毁灭。
魔大战因玛哈而起,以玛哈覆灭为终。当我的灵魂从妖异的利爪下逃脱时,我看到身侧死不瞑目的熟悉面孔们。他们个个都来自女巫会的高层,身披无数荣光,自然也在战争协议上盖下过声名显赫的家族钢印,我们将玛哈人民推向深渊,却又在世界毁灭时为人民献出自己的生命,无能且昏庸。
但即便重来一万次,我依然会在每一份支持战争继续的文件中留下刻有“艾因格蕾”的印章吧。
因为我们总是……不相信命运待自己如此不公。
“她死了,死在一场勇敢但毫无意义的战斗中,当她的残躯从霸道抬回时,我送给草原一场大火。”月神说,“于是我想……用我所有的知识和能力将她带回,我要看她变得成熟稳重,看她陷入爱河或是独自前行,她的人生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为何神要像捉弄我一样捉弄她?她才……”
她死的时候才16岁,那一天,她好说歹说地劝说我……鸟儿,你不能跟着我去,我一定会将好消息带来给你,你只需在家中等着我。
于是我真就在家中等着她,即使我惶恐、害怕,焦虑。
因为我想,她和我不一样,她总是能成功的,她那样自信、有活力,她是整个部落最强大的战士,即便是性子最烈的鹰隼也终究会为她耀眼的灵魂所感动。
于是我失去了看她继续前行的机会,就像1500年前斯卡哈微笑着朝我举起手中的尖枪。
“谢谢你,艾因格蕾。”斯卡哈这么说道,我的心坠入冰窖。
乖萨尔在那时朝我伸出手,她说——
“薇丝佩莉丝,我想看着玛哈人民活下去啊!!”
想看他们往前走去,不再受外来城邦的侵略,想看他们变得强大,想将这颗黑色明珠永远地镶嵌在大陆上。
但那一刻我却发现,我想象不出玛哈的未来。
因为我们的决定,玛哈早就没有未来了。
就像我想象不出乌鸫二十多岁、三十多岁、四十多岁该长什么样,我用记忆捏出她长大后的模样,却总觉得我猜不透她的心思。
这不是很像她,她应该会更加活泼一些吧?她在成为少女后,会选择怎样的衣着呢?她还在进修阴阳术吗?还是说,她愿意学一下黑魔法?
我想象不出来。
“乌鸫的灵魂在哪?”黑魔捏紧拳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你那么想要这块水晶,不止是因为自己的记忆在其中吧?你难道把她的灵魂藏在……”
“我想要把世界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月神的话语逐渐变得逻辑破碎、颠三倒四,“我想给她白魔法师的身体,给她黑魔法师的能力,给她龙族的长命,给她蛮神的不可战胜……”
“然后你把灵魂水晶弄丢了?”希利斯抱起胳膊发出一声嗤笑,“薇丝佩莉丝,你简直可笑至极。”
然而月神并没有为此发怒,祂冷静地说:“它是自己消失的。”
黑魔挠挠头顶,突然之间,好像一切都想通了,薇丝佩莉丝那看不透的悲伤在这一刻终于闭环。
“怪不得你在取回水晶之后就没什么战意了,是因为……乌鸫的灵魂不见了?她并不想看你堕入深渊,更不想以疯狂的形式被复活,所以她主动离开了你,是这个意思吗?”黑魔说,“薇丝佩莉丝,既然你已经发现了这点,为什么还要以肉身降神?”
月神静静地望向他们,片刻后,微微弯起嘴角。
“因为我总期待神不会抛弃我。”祂说。
白色的岩壁缓缓地合拢,头顶萨纳兰的乌云和微光重新埋入黑暗。月神带来的记忆风干在母神体内,在其间留下深色的焦痕。
“你们发现了吗?祂开始自我修复了。”月神用一种史无前例的温和语气道,“那个能杀死我的人……或者神,姗姗来迟,但最终依旧到了。”
“看啊!”占星术士惊呼道,“你们快看母神的尸体!”
英格莉德从包里掏出望远镜,细细搜寻周遭的异样,周遭的龙化人毫无复苏迹象,母神也完全没有动作,这具庞大的尸体仅仅在缓慢修复而已。
“从恶魔砖块传来的投影来看……恐怕这具身体已经易主了。”菲尔托着脸道,“可是完全检测不出任何磁场变动……难道说他其实一直都在?”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我会觉得他很可怕。”英格莉德毫无表情地说,“把所有人当玩物一样耍……毫无任何同理心……毫不仁慈。”
“神本来就不仁慈,纳尔札尔从来就没把我们当回事。”菲尔继续道,“神大多时候只是在旁观,毕竟人类对祂们来说太过渺小。”
那陷入地面的头颅颈末端生出触手一般的白色细线,它们活物般搜寻到自己的身体所在处,一阵轰鸣过后,众人目视它缓缓从地面升起,回到自己的脖子上去,神那同人类无异的巨大五官倒吊着从商会所在的岩石边经过,希迪亚尾巴炸毛,生怕祂突然睁开双目。
当那枚头颅最终回到身体上后,母神破碎的肢体们也随即重新复原,但它们没有再撑于地面之上,而是柔顺地贴在腰侧,渗成为法袍的一部分。
红痕如鲜血蔓延般由祂身上出现,无数地面的碎石被吸附到母体上,汇聚成华美的红白衣袖,扭曲而纤长的脖颈也回缩成人类所拥有的形状,母神身上与龙相关的部分就这样全部消失殆尽。
最后,那双目紧闭的头颅跟被再次拧断一样猛地朝后转去,原本的后脑勺变作新的脸,而本以为是“长发”的部位垂落胸前。
原来那根本不是头发,而是一片纯白带十字纹的长面纱,顶上还镶嵌着一对银色发冠。
“这下看懂了。”英格莉德咋舌着放下望远镜,“未来十年内我的噩梦元素都是祂。”
新神屹立火墙之中,一对石刻的角还在缓缓从面纱两侧钻出。与之相伴的是终于被驱散的阴云,太阳正在下落,整个世界在祂身后一片赤红。
祂是“邪神”——艾姆洛德。
祂如人类般轻巧地直起上半身,将双手捧于胸前,漆黑的月神得以重现世间,但已成笼中鸟。
纯白的石锁使月神羽毛倒竖,石制的鸟笼将其彻底困于此处,祂身后的新月黯淡无光。
胸口处的宝石在月神面前投射出邪神的全身,法袍和头纱的末端变为扭曲的白色触手,远远不及上半身那样圣洁,邪神的双腿末端则是一对铡刀,和无限城地牢的款式毫无二致。
“下午好,无限城地牢最后一任典狱长艾姆洛德·伯伦。”月神说,“真希望我也能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邪神反问道,“我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变得像我一样,正因如此,我才会从无数人的愿望中诞生。”
“你还在往前走啊。”月神叹声道,“可我已经没有向前的勇气了。”
天空逐渐变得昏暗,两名伪神面对面相望,在舍弃城邦的荣誉同身为人类的过去后,祂们都不再拥有能目视生灵的双眼,但依然无法忽视风中传来的恸哭声。正因如此,祂们只能是伪神。
“艾因格蕾女士,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为你造一个全新的乌鸫出来,但很可惜,假冒品永远是假冒品,你也清楚这点吧。”邪神说,“神就是如此无能之物,为何你还总要去相信?”
“因为我总是失败。”月神道,“但我希望……再次相见时,我不再如此懦弱。”
太阳缓缓沉入天际,薇丝佩莉丝想起无数个日落,她站在金字塔尖,她站在玛哈市街,她站在白妙河边,她站在方舟甲板上……以及,她站在娜玛石像头顶。
铡刀落下时,在满目猩红流淌中,她仿佛看到一个泛着光的熟悉身影,那个身影变得更高大而强壮了,和印象中相距甚远,更是和自己的想象毫不沾边,只是她总能认出那个亲爱的灵魂。
“鸟儿……自由地飞吧!我们会将草原的歌谣带去全世界!所以……尽情地飞吧!”
她终于到达那枚光点所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