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会怀着莫名其妙的恶意。他们会说一些很刻薄的话,比如,卢卡斯,你父亲不是物理学家吗,为什么你读物理才考这么点分?难道你父亲没有教你物理吗?
还有人会说,我有看你X上发的动态,你以前在密西西比州读的那个学校很好啊,每年都有去哈佛、耶鲁、麻省理工的学生,你怎么就来荷兰了?
好像是很普通的话,但听起来会觉得有点刺耳。
卢卡斯不想理会这些人。
他们只会通过取乐别人寻找快乐,这些话没有任何意义。
所幸他身边大部分同学都是正常人,不会窥探别人的**,也不会撕开别人伤疤,以别人的痛苦取乐。
卢卡斯十一岁就开始了美国的留学生活,住在学校里,跟其他当地的白人同学一起上学。那个时候其实不会很难过,同学们也很友善,但他偶尔会迷茫,他会思考,他是什么人,他是谁。
他知道他不是美国人,他是国际学生,他跟这里的大多数人不一样。
但是他对故乡塞尔维亚没有强烈的实感。可能是离开的时候年龄太小,他还没能来得及记住太多故乡的风土人情,他记忆里的故乡,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家里庄园的景色,还有尝过的塞尔维亚料理。
有一个问题令他一度感到困惑,那就是,他对塞尔维亚人这个身份没有认同感。
那么他到底是谁呢?
父亲是法国人,他是法国和塞尔维亚的混血,但他也不认为自己是法国人。父亲在荷兰工作,他却从未去过荷兰,这更不要提对荷兰的认同感。
卢卡斯很迷茫。
长期漂泊在外的留学生活让他形成了类似分离焦虑的性格,隐藏在体面的社交面孔之下,只要不深入接触,就没有人能够发现。
卢卡斯会害怕身边人离开自己。就像是小时候父亲悄悄从他床边离开,然后再也消失不见一样。他半夜醒来找不到人,一直哭,却没有任何人理会,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
他很害怕这样的事情会再次发生。
但事实就是如此,随着他在荷兰的时间越来越长,过去的朋友联络越来越少,他们都去了新的大学、有了各自的新朋友,接着便很少再联络。
他就这样失去了这些朋友。
他也可以在荷兰交新的朋友。
但是荷兰人不一定会跟他交朋友。
他始终是留学生,是塞尔维亚人。而这里是荷兰,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超市蔬菜上的标签、洗发水上的文字、街道的路牌,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他,这里是荷兰,你是个外国人。
他可以慢慢习惯陌生的环境,但当来到新环境的新鲜感消退,隐藏在新鲜感下的负面感受就会变得更加强烈。
身份焦虑、语言障碍、学业压力……
最根源的问题还是他太害怕失去了,就算是得到了,他也会因为害怕失去,而感到焦虑。在洛伦兹教授家里蹭饭的这些天,虽然很幸福,很快乐,但是卢卡斯会对这样的幸福感到害怕。
他在洛伦兹教授身上感受到了父亲所不能提供的温暖,还有爱,他甚至感受到了“家”的感觉。
但他不敢沉浸其中,他害怕当自己陷进去的时候,所有的美好都会突然烟消云散,像是肥皂泡泡被戳破,留下一地清水,什么也不剩了,就是一场梦。
如果未来会失去,会痛苦,这样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得到。
卢卡斯看着眼前的饭,难过得咽不下去。
“怎么了?很难吃吗?”
看到卢卡斯吃着吃着停下来,脸色还那么差,洛伦兹教授也跟着停下了进食。
“没有。”卢卡斯摇摇头,“很好吃。”
那应该是太冷了。洛伦兹教授放下餐具,起身去调暖气温度,把设置的温度调高了两三度。
其实房间里一直都很暖和,卢卡斯每次来洛伦兹教授家都感觉他家是暖呼呼的,特别舒服,人都犯困了。不同于卢卡斯那个冷冰冰的小房间,为了降低能源费,冬天基本靠多穿衣服御寒。
卢卡斯轻轻叹了一口气,神色低落地戳弄着眼前的土豆泥。
如果是以前,这个时候母亲会用冷冰冰的语气斥责他,让他不要玩食物。卢卡斯不免想起以前被骂时的场面,又默默收回了勺子。洛伦兹教授回到座位上,和他对坐在小小的饭桌前。
看着洛伦兹教授,他心里有好多想说的话,但又说不出口,最后只能说出一句:“荷兰语好难,看不懂。”
洛伦兹教授微笑着回应:“我教你。”
这个问题在这位荷兰出身的教授面前自然不是问题。
“唉……每天在超市都在想这个是什么菜,这个是什么肉。我现在还是靠翻译器辅助买菜的,我都没能认全那些蔬菜品种。”
卢卡斯以前也不做饭,更不要说买菜了。
卢卡斯自从到洛伦兹家蹭饭,就主动承担起买菜的责任,但他既不懂荷兰语,又不懂蔬菜品种,买菜就成了仅次于课业之外的第二大难题。他自己做饭还能随便吃吃,但他哪敢让教授随便吃吃啊!吃坏人家了怎么办?
有些时候就是先拿一棵菜,或者不知名的植物,然后拍照问洛伦兹教授这个能不能吃,再放进购物车里买单。
虽然偶尔会因为买的份量不够,教授回家会额外带回来一点肉或者香料。
“可我觉得你买菜买得很好啊。你每次都能很好地完成任务,我们能吃上好吃的饭菜,少不了你的付出。”洛伦兹教授完全是鼓励式教育,“你挑的蔬菜都很新鲜,而且每天都会专门挑不一样的食材,能看得出来很用心。”
“那是因为……!”
卢卡斯想反驳,但又想不到反驳的话。
“我们卢卡斯真的特别棒。”洛伦兹教授若无其事地继续夸奖,又给他盛了点热茶。
怎么像夸小孩一样?卢卡斯都要脸红了。
“哎呀,教授,你夸得太厉害了……”
“不要叫教授了。”洛伦兹教授似乎觉得这太过生疏,“叫我的名字吧。”
但这对卢卡斯来说也是个难题。
洛伦兹教授很早之前就让卢卡斯以名字相称,似乎是欧洲这边的习惯,卢卡斯有注意到一些教授也会这样,比起职称职位,更愿意用名字和学生交流,相当平易近人。
可是卢卡斯好害羞,直接叫名字有种暧昧的感觉。
“来试一下。”
试一下……
试……
洛伦兹家的饭桌很小,两个人坐在一起距离好近,卢卡斯能看清对方脸上的所有细节,睫毛细微的抖动、眼角的细纹、侧光下泛着金色光泽的绒毛……这太暧昧了。
卢卡斯看着洛伦兹教授的眼睛,纠结了好一会儿,怎么也迈不过心里那道坎,真没招了,忍不住低头笑了出来。
洛伦兹教授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看见他笑,也跟着笑起来。
洛伦兹教授轻轻笑着,温柔的目光锁定着他的身影,语气里却带着难以察觉的落寞。
“卢卡斯,对你而言,我是什么身份呢?”
卢卡斯发现,那双漂亮的蓝眼睛似乎不像过去的照片上那样闪着亮光,更加黯淡,像蒙尘的珍珠,感觉像是灰蒙蒙的。内心一阵酸楚不知从何而来,卢卡斯想要解释,但在此之前对方意识到了这句话的微妙感。
“我不是那种意思,我也不想给你压力。”洛伦兹教授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子,“我只是觉得,一直叫教授太生疏了。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更亲近一点。不过,这是不是会给你带来一点压力?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
“我们……”
卢卡斯试着解释,轻轻开口,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填上剩下的话语。
我们这算是什么关系?
是把他当成父亲的孩子,出于对挚友的思念和情谊,一直照顾他吧。卢卡斯知道父亲和洛伦兹教授之间的深刻友谊,这也不是他不喜欢、不乐意听到就能抹去的事实,正是因为他们之间感情深厚,卢卡斯现在才能坐在这里,吹着暖气,喝着热茶,吃着别人做的饭,享受别人提供的爱意。
“对不起,卢卡斯,我很抱歉以前赫尔曼没能给你一个圆满的家庭。我希望可以尽自己的能力,为他做点什么,或者说,为你做点什么——”
卢卡斯看着他,他只是低垂着眼睛,没有看自己。
“物质消费,或者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你都可以找我。你可以把我当成你在荷兰的远房亲戚。如果你觉得买菜真的是很困扰的事情,我来买也可以,没关系,你安心吃饭就好。”
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洛伦兹教授深深叹了一口气,“但我也不想强迫你接受一个突然而来的——呃,长辈,莫名其妙要照顾你。”
他不想被年轻人讨厌,也不想就这样跟好不容易重逢的缘分分离,但他知道凡事都不能强迫,还是给了对方退让的机会。
“如果你不愿意,你也可以拒绝。”
卢卡斯摩挲着被热茶温热的马克杯,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承认,他对洛伦兹教授没有任何抗拒的意思,甚至还很高兴,能被邀请到对方家里吃饭。他很乐意于每天给对方买菜,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这会让他感觉,好像真正在生活在一个家庭里一样。
洛伦兹教授给了他“家”的感觉,洛伦兹教授就像是他的父亲。
卢卡斯其实很清楚,赫尔曼这个父亲,作为物理学家,是他很敬仰的人,是他的榜样。但那些刻薄的人确实也说到了他的痛处——你父亲不是物理学家吗?难道你父亲没有教你物理吗?——是的,没有。
赫尔曼没有教过他任何知识,没有陪他度过任何一个生日。
卢卡斯在寄宿学校里看着别人和他们的“爹地”视频通话,假期和父亲一起打高尔夫球,或者是骑马、赛艇,又或者是滑雪,他会发自内心地羡慕,他也想有这样的互动,他也想要一个能够跟自己说话的“父亲”。
他渴望得到父爱,但父爱就像喜马拉雅山顶端的旗帜,遥遥相望,可望而不可即。
他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学习不够好,所以没能得到父亲的注视。但随着父亲的离世,这个问题也成了不解之谜。于是卢卡斯开始迷茫,父爱到底是什么?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爱吗?
还是存在感吗?
抑或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
但不论是什么,洛伦兹教授都给予了他。除了真正的父子关系。
洛伦兹教授真的是一位很好的父亲。
卢卡斯抬起眼睛看向对方,碰巧对方也抬头看向自己。那一瞬间,他感觉心脏漏了一拍,混乱的思绪变得明朗清晰,身体比大脑更先作出反应,他抓住了对方放在桌面上的手。
他不要拒绝。
很难去描述他想要在洛伦兹教授身上寻求的是亲情还是那种令人脸红心跳的爱情,又或者是跨越年龄的友情。人心是贪婪的,他发现自己好像都想要,他的手越攒越紧,不安的情绪持续蔓延,他不自觉地抿紧了嘴唇。
“你说的话好难,我听不懂。”强烈的悲伤扼住喉咙,卢卡斯勉强挤出几个单词,声音颤抖,“但是,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不要像父亲一样离开我。
看见突然掉下来的眼泪,洛伦兹教授明显慌了,站起身抱住面前的孩子,柔声哄道:“我不走,卢卡斯,我一直在这里。没事,不用害怕。我不会离开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卢卡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过去的每一次,他都选择相信父亲,但父亲每一次都辜负了他的信任。
年幼的卢卡斯早就知道了,那些哄骗孩子的话,都是谎言。
父亲就是个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