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我教他?你还真会想,教你一个就够头痛了。”
苏檀低着头,一笔笔细心描绘《宣和画谱》上的菊花,画谱已经描摹过不知多少次,书页再精心养护也有些脏污翘起。
海东青理直气壮,丝毫没有悔改之意:“有什么不行的?就是顺带的事。”
“尽会给我找麻烦。”苏檀嗤笑,描了一笔叶子边,想起刚才他出去了一趟,便问:“据点那边是什么情况?”
“没人了。”
“撤得干干净净?”
“嗯。”
“他家呢?”
海东青耸耸肩:“我去看了,房子都被封了,邻居也不知道他家是什么罪名被抓的,说他们就是很普通的人家,早出晚归,夫妇人很好,他们的孩子塔希尔也是个机灵小子,还问我他平安逃走了没有,这样普通的人想不到什么犯罪的理由。他家人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进监狱了。我觉得,这样的人如果圣殿骑士没查出什么问题来,让卡耶塔诺老爷去作保可能保得出来。”
“还不是用他的时候。”苏檀摇头,继续临摹,不紧不慢地思考起据点紧急撤离与被追杀的病人之间的联系。
塔希尔没有断指,身法据海东青说也很差,不像经过刺客训练的样子。那么与兄弟会没明面关系的无辜人家为何会被圣殿骑士的走狗追杀呢?或许……因为与真正的刺客有亲属关系?顺藤摸瓜被查出来的。
有刺客血脉的孩子,没有经受训练,父母也是敦厚老实的平民……应该是兄弟会成员将塔希尔寄养在普通人家,就是不希望孩子成为刺客。然而这层亲属关系被查到了,除非是极其熟悉兄弟会内部情况的人才可能知道这层隐秘的亲属关系。
再加上据点人员突然紧急撤走,撤得干干净净,事实呼之欲出:兄弟会出了叛徒,这叛徒地位还不低。
连对兄弟会存在不知情只是有血脉关系的人,也要抓出来赶尽杀绝。
这么看来,塔希尔的家人应该凶多吉少。
海东青等了一会,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事情,现在还没定主意,不敢催。他不喜欢突然出声。
过了好一会,苏檀问:“他是叫塔希尔?”
“是啊?”海东青有点摸不着头脑。
苏檀放下笔,活动有些酸痛的手腕:“他的伤不严重,现在一醒,肯定会想着再去家里看一眼。不过现在回去还有点危险,这些日子,你盯住他一些,发现他半夜溜窗的话,就来通知我。”
塔希尔在苏檀家里休养了几天,伤口已经结痂,除了活动时微有钝痛和麻痒感,基本没有大碍。他很感激海东青和苏檀尽心尽力照顾他的善意,更对父母安危的担心越来越焦灼,迫切地想回去看一眼。
他始终不明白他家到底犯了什么罪,想来想去,难道爸爸之前有什么仇人?突然回来寻仇了?
他胡乱一通猜测,找不到答案,只想尽快回家。也许,那些士兵会查封他的家,在大门上贴上缉捕的理由,也许,四周邻居能打听到一些关于他父母的消息,于情于理,塔希尔都想回去一探究竟。
耐心待到夜色深沉,屋里寂静一片。塔希尔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先警惕那只猫在不在——猫一般在晚上活动,要是被雪里蕻发现叫起来,肯定会惊到人。
他学了两声猫叫,模仿得惟妙惟肖,余音散去,黑暗的室内并未亮起闪亮的猫眼。
塔希尔还是不放心,又用生涩的异国语言呼唤:“雪里蕻?”
还是没有出现,塔希尔彻底放心了,脚步快而轻地走到大门附近,从里慢慢打开门,直到门缝开到足以容人出去的程度,快速溜了出去。
“老爹快起来快起来,他出去啦!”海东青扑上床,沉重的分量一下把苏檀压醒了,在卧室里困顿已久的雪里蕻也跟着大声喵喵叫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苏檀打着哈欠,掀开褥子慢慢坐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
“管什么时候,反正半夜了已经。”
苏檀尽管坐起来了,还是困意难消,闭着眼好像还能一歪头就睡死过去。海东青知道自家老爹一旦睡着很难被人叫醒,手脚麻利地扯下一边衣架的外衣给他套上,拽着胳膊往床下拖:“快起来快起来,迟了要追不上了。”
苏檀依旧闭着眼,摸摸索索地整理衣服:“他走不远的。”
“为啥?”
“他不认得路。”
塔希尔计划得很好,摸黑去家里看一眼,再趁天亮之前回来。
但是出门摸黑走了一会,他就发觉自己的设想犯了大错:时至半夜,市民大多睡下,街道都浸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有些屋子亮着一盏孤灯,转来转去,好像哪条街都长得差不多。【1】
偏偏今天天上乌云密布,无星无月,想辨别东南西北都不成。塔希尔在黑暗中摸索,迷茫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在不停地在原地盲目兜圈子,走得脚跟又酸又痛,不得已,他摸索着找了个避风的地方,靠墙坐下来休息。
坐下之后,他开始思考怎么办。
走了半天,街上实在太黑了,根本看不清路。他后悔自己出来没带个蜡烛什么的——在苏檀家里也不清楚他们把蜡烛放在哪里,只能等天亮了才找得着路。
等天亮那就没法及时赶回去了,自己还承诺过留下来做工抵债钱,没隔几天功夫就深夜溜走,到时候要说什么理由搪塞?
他们……应该会原谅我的莽撞吧?塔希尔有点忐忑。
现在想回去都不一定找得到回去的路。看看四周乌漆嘛黑的环境,塔希尔自暴自弃地想着,扶墙起来走了两步,脚还是又酸又麻,唉了声气,坐下来继续休息,不再做无用功。
在塔希尔休息的时候,苏檀和海东青慢悠悠地走到塔希尔家附近,坐在屋顶上俯瞰,海东青指点着说:“那就是了。”
苏檀看了看四周:“晚上倒是没什么动静。”
海东青不禁问;“白天会有人来吗?”
“会的。”苏檀语气笃定,“叛徒为讨信任,做起事来肯定不遗余力。跑了个孩子,万一被兄弟会救回收养训练,日后再来刺杀自己就麻烦了,所以就算是我,也得看住这里,等着那个还不明所以的孩子自投罗网。”
“那个叛徒会在这里吗?”
“不一定。”苏檀目光沉沉,“他手上还有塔希尔的家人。”
塔希尔坐在墙角下,走得实在太劳累,休息休息着就困着了,等不得不睁开眼,天已经大亮,街边小贩叫卖得热闹。
他吓了一大跳,赶紧站起来看四周,后悔醒来得太晚,不过现在后悔也是无济于事,他想尽快回家看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他心情迫切,抓住路人问了下路,很快辨清方向路线,向家狂奔。
“来了。”耷拉着头貌似没什么精神的苏檀骤然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像能穿透墙壁的阻隔,观察四周半晌,拍着海东青肩在人群中不着痕迹地指点:“这边,那边,旁边的一个,就三个,你去解决。我负责这边。”
海东青刚要起来行动,蓦然想起他的身体:“老爹,你不是身体不好吗?都让我来处理吧?”
苏檀轻轻推了他一把;“老爹我还没虚弱到本职都干不动的地步,去吧!速战速决。”
海东青虽然担心,也知道以苏檀的性子,断然不肯让人轻视他。抬头看了看苏檀指点的方位,自己勉强看出了一点痕迹,混入人流中不动声色地寻找机会。
苏檀看了一会海东青混入人群的背影,放下心来。转身同样走入人群中,轻轻捏了捏手腕,推开了一家店的后门。
塔希尔在街道口看了半天,没看到士兵巡逻,磨磨蹭蹭又谨慎地靠近家。看到家门上的封条他的心揪紧了,生出强烈的仇恨情绪:到底是谁、什么原因,把灾难降临到我家上?凭什么?
正门和后门都贴封条,但这难不倒塔希尔。他拉了拉衣领,尽力把自己遮掩得不那么显眼,转身就敲响了邻居埃德加大叔的门。
埃德加打开门一看是他,惊呼声差点控制不住,拉过他肩膀向门外张望一眼,迅速关上门,扶着塔希尔肩膀激动地说:“天啊,你还好好的!我记得你当时受了很重的伤,你现在好了?”
“好了,有人救了我。”见到熟悉的埃德加大叔,塔希尔也很高兴,“大叔,我要借窗户爬进我家看一看。”
埃德加忧心忡忡:“你确定要这么做?你家被那伙暴徒砸毁了很多东西,整整响了大半天!估计财产都被他们抢走了。”
塔希尔态度坚定:“我回来就是想看一眼。”
哪怕有任何完整的东西留下,也弥足珍贵。
埃德加见他这么坚持,马上帮忙挪开了堵住窗户的柜子,打开尘封的窗户,塔希尔坐在窗台,一脚踹破了自家的窗户。
两家之间存在狭窄的空隙,还正好开了相对的无用窗户,他年幼时不小心掉进过两道墙的夹缝里,还是埃德加大叔慢慢把他从缝隙中拉起来的,自那以后,两家就把相对的窗户封死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在这种情况派上用场。
浑似暴徒的士兵把他家堵住窗户的柜子也推倒了,塔希尔轻松越过空隙落在倾倒歪斜的柜子上,脚下立刻响起一连串的碎裂声。
埃德加大叔扒着窗户说:“小心一点,他们可能还在附近游荡呢!”
“我知道!”塔希尔点头,向前一跳跳到空地,环视四周。
屋里所有能破坏的几乎全破坏了,塔希尔握紧拳头,脚尖小心翼翼地踢开地上碎裂的杂物,继续前进。
他们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不仅仅是为了抢夺财物,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他们掀开了。
看着满地凌乱,塔希尔越想越觉得奇怪。
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算有多富裕,每个地方他都无比熟悉,父亲的私房钱藏在哪里他都知道,根本没地方能掩藏什么秘密。
他们在找什么?
曾经熟悉的全被毁坏,家人也被抓走。塔希尔心里越来越难受,泪水涌上来,他吸吸鼻子擦眼,拼命憋着哭意,还是有些克制不住。
轻轻的敲窗声响起,塔希尔睁着模糊的泪眼抬头一看,依稀能分辨出,窗外站的是苏檀医生!
塔希尔愣住了。
他怎么会精确地找到这里来?
苏檀看他反应过来,食指在窗上往下一划,再往左划。
塔希尔看着他的动作,迷惑了好一会,难道他在提醒我什么?
他转头看身后,回想苏檀的手势,镜像过来,往下是朝后,向左是指右,右边是……做饭的厨房。
厨房他也熟悉,里面的东西不出意外也全毁坏了,但是有苏檀的提示,他现在认为这里面一定藏着什么东西,或许还没被暴徒找到抢走。
他小心地扒开倒下的杂物,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强烈:太奇怪了,苏檀医生为什么知道我家的情况?
他茫然地在狭小的厨房翻找了半天,从碎片中捡到了自己用过的吃饭勺子,吹吹上面的灰尘,收进口袋。
再四下张望,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挠挠脑袋,不禁开始怀疑:是我解读错了,还是苏檀看错了?
等等,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塔希尔走来走去,不顺心地踢了踢墙面,踢下一簇簇灰尘。
沿着墙面一路踢过去,踢得脚尖作痛,一块砖猛地凹了下去,带动机关转动,地面分开一方豁口出来,覆盖的杂物碎片稀里哗啦落下去。
塔希尔一愣,跪下来扒开掉落的杂物垃圾,摸索着抱出了一只挺大的盒子。
这是他头一次知道家里还有这样隐秘的机关。被藏起来的盒子没有挂锁,塔希尔迫不及待打开盒子掀开,涌出出木头的浓厚味道,不知积淀了多少年,一如盒中泛黄的物件。
零碎物件的最上层放着一对奇怪的东西,臂甲一样的两筒,后宽前窄,正面花纹精美,下半部分用精巧的机械结构将致命的利刃收束在手腕之后。塔希尔好奇地戴上——太宽了,是大人的尺寸,他戴不上这奇特的臂甲。
塔希尔兴致浓厚充满新鲜感地摆弄时,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蛰伏的利刃猛然间“歘!”地弹出。
塔希尔吓得浑身一哆嗦,甩手就把危险的武器丢了出去,在地上滚了滚。
他看着落在地上的奇特臂甲,惊魂甫定,幸好自己戴着玩的时候没张开手,不然指头都要被利刃削断了。
心情平复下来后,他把东西捡了回来,好好放在一边。继续翻看木箱剩下的东西。
奇特武器之下是一封已经拆开的信,抖出泛黄的信纸,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见:“亲爱的弟弟……”
塔希尔一屁股坐下来,轻轻念出了声:“父亲给我们安排了截然不同的命运轨迹,你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我也时常羡慕你的无忧无虑。然而我背负的使命注定我无法获得像你一样的安宁,我不希望我的后代也被迫肩负上这过于沉重的责任了,我想结束这一切,拜托你,我的弟弟,照顾好我和丽兹的孩子。”
接下来的内容用浓重的墨痕划去了几段文字,正面写不下了,塔希尔翻到背面:“你可能觉得我这样的决定太突然了,我不想让你担心。我要去追寻一样东西,它蕴含强大的力量和禁忌的知识,决不能让这股力量被——”文字被涂抹了,“拥有。这是漫长、路途遥远艰险的任务,可能需要花费数年的时间。塔希尔他年纪太小,我无法把他带在身边教导,所以,我只能拜托给你。”
“原谅我不负责任的可耻行为。世上除了你,我没有可以放心托付孩子的人了,希望你照顾好他,让他好好长大,做一个平凡的人,这些是我想要留给他的东西。你可以决定什么时候把真相告诉他——或许不用,最好永远不用。爱你的哥哥。”
塔希尔捏着信纸,很久没回过神来。
我的生父是爸爸的哥哥?
他目光在信纸与思绪中游离,不管怎么样,爸爸这些年一直都是他的爸爸,生父……他心思烦乱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沉重的责任?强大的力量和禁忌的知识?不能被什么样的存在拥有?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折好信纸,再翻看其剩下的东西,他看到了一张相倚靠的男女画像,男人的相貌有七成像爸爸,尽管因长久的保存,纸张已然泛黄,但画师高超的画技依旧能让他看得出相依的男女有多么幸福。
他盯着画像看了好久。这就是他生父母亲?他觉得有些眼熟——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也许因为他是照片里父亲的儿子,生父母的容貌中有属于二者结合的自己的特点。
他逃避似地放下画像,继续往下翻。
一大块布,似乎是包裹他的襁褓;一叠精心叠好的婴儿袜子,袜子边的蕾丝拆开时就脱落了;一些陈旧的小玩具;一枚精致的怀表,已经不走了,金黄色的怀表面都磨损得发灰;一张纸,用墨水笔描着小小的手脚,那么小的手脚印,角落上是飞舞的签名:纪念我的孩子塔希尔.卡布雷拉。
一次没见过,没有任何记忆,透过这些细小的物件,他的心脏剧烈抽痛起来,泵出让人泪水朦胧的酸涩情绪,他用力擦了擦眼,呵出一口气。将剩下的玩具收拾起来。
木箱底部还躺着一样东西,是件一套叠起来的衣服。兜帽长袍、腰带、看着似乎是用来装备飞刀的绳带,方便拴在腰带的小包袱。
他拿着衣服站起来抖开,和奇特武器一样,这件兜帽长袍的尺寸也比他大得多。他试着穿上身,还好长袍的长度没完全拖到地面上。他笨拙地系住腰带,花了很大劲才把衣带固定好,把小包袱往腰带上别住,扣上纽扣,将陈旧的折痕拍拍、尽力抻直,抖抖袖子,整理衣领。
屋里没有镜子,他想了想,将怀表盖弹开,借着表盘面玻璃的偏光看到了自己的脸。
似乎还少了点什么——他往脖子后面一抓,抓到了柔软的兜帽,拉扯着盖到头上,兜帽尖绣着雄鹰收拢双翼俯冲的轮廓。
别样的陈旧气味笼罩下来。塔希尔怔怔地看着表盘上面容模糊的自己,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似乎父亲竭力想为孩子甩脱的责任,沿着血脉与命运再次找上了他。
【1】这个时代只有巴黎市区晚上会大规模点灯,马德里我不确定有没有,可能在王宫附近有,平民区应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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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列一:我见青山多妩媚(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