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药苦得要命。
李语桃皱起了脸,上刑一样的,咬牙喝完了这碗药。
药汤是温凉温凉的,比嘴唇还要凉一些。刚入口还不觉,慢慢地那苦味就蔓延开来了,嘴里发苦,肠胃也搅得一团乱麻。过了好一会,那酸涩发苦的恶心味道还在嘴里打转,喝了整整一杯水才勉强算是压住了。
古话说:“阳病热服,阴病凉服。”中药需根据治疗的是寒症还是热症,来决定服用药剂的方式。发散风寒的药汤,总要趁热喝下,好助药力发散。而若是中暑,或是解毒、清热的药剂,则冷服效果更佳。至于药煎好后放一会,不冷不热温度适中,这是“温服”,平和补益,中规中矩总不会出岔子。
要叫李语桃选,她倒宁愿热剌剌地喝下去,烫得嘴皮子发痛发麻,正好以痛盖苦,什么味道也尝不着了。总好过这样,不温不火的,过了许久打嗝,还是要涌起一股令人作呕的酸涩气味。
李宝珠看出妹妹心中的诸多抱怨,不等她说话,就往她嘴里塞了块金黄透亮的蜜饯,甜滋滋的,也不腻人,还黏着糖丝,一下把她的嘴给堵上了。
夜色沉沉,小巷浸在黑暗中。鹿城潮湿多雨,一层通常并不住人,巷子两侧的人家大半睡了,只有几家开着灯,压花的老式玻璃窗里人影绰绰,看不分明,灯光落在黑沉沉的巷子里,投下一层朦胧的橘色光影。
女孩儿含着蜜饯,突然皱了皱鼻子,口齿不清地说:“哪来的桃子味?咱们家熏香了?”也不像是香料呀,怎么跟房里堆满了青桃子似的。她凑近闻闻,一脸疑惑,“ ……姐,你怎么闻起来湿漉漉的,外头下雨了?”
说是潮湿的味道,也不尽然。那是一种很独特的气味,让人想起在深夜里,雨雾弥漫的湖面,浮动着一轮破碎的朦胧月光。水汽氤氲,雨幕是朦朦胧胧的交织细网,落下也毫无声息。
床头灯才换的灯泡,小小低矮的一盏,投下的光也是昏暗橘黄的,却说不出的温情,把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李宝珠微微地笑了,面容一半浸没在阴影里:“那是信香。”
她摸了摸妹妹汗湿的鬓发,看着女孩儿不识愁苦的天真面容,声音也放得很轻:“三年前,我不是生了一场重病吗,把你吓得够呛……”
三年前的那场病仍记忆犹新。
下不完的淅淅沥沥的雨,先是时不时的眩晕虚弱,李宝珠原以为自己是着凉,过几日便好了,也没太在意,当晚却发起高烧,像浸在冰水里才被捞出来一样,一身的冷汗。
她蜷缩在床上,家里仅有的几条棉被都搬了出来,还是感觉冷。也不完全是冷,是战栗,在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通过全身时颤抖。皮肤是凉的,嘴唇是冷的,却感觉薄薄一层的皮肤下有血肉沸腾,几乎要把她的内里灼伤。她在胡思乱想,似乎又诞出一种渴望,渴望一点温暖坚定的东西,让她能够依靠,渴望一剂冰凉凉的药水,止住骨血里的躁动。
鹿城仅有一间小诊所,几日前就关了,说是家里有事,要离开一趟。去县里的车又没有夜班,最早也要等到早上六七点,才能坐上。李语桃那时才读初一,穿着半旧的睡裙,趴在她床边,被吓得够呛,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怜样子。
李宝珠烧得厉害,已经看不大清东西,潮湿瞳仁里倒映出两盏模糊灯影。她意识迷迷糊糊间想:我可能会死。
而她对死亡并不陌生。
父母去世时,李宝珠已经是懂事的年纪。别人叫她来见最后一面,她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床前,并不说话。女人的手一点点冰凉下去,脸色灰拜,像烧尽的草杆,轻轻一吹,那点残余的火星和灰烬就消散在风里。邻居好心,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李宝珠在黑暗里茫然地睁大眼睛,也没有哭。
邻居太太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影影绰绰听不明晰:“……就剩你们啦。宝珠,你得照顾好妹妹。”
妹妹。对,妹妹。
小时候话都说不清楚的,笑嘻嘻的,头发又细又软的,在路上又跑又跳、会因为没有头花而耍性子的妹妹。
万一我撑不过去,我的小妹妹要怎么办?
她会做饭吗?能打理好自己吗?天冷了怎么办?谁给她交学费、买衣服、给她零花钱买文具呢?她这么爱娇,谁听她叽叽喳喳地撒娇呢?她还这么小,没有人照顾,要怎么长大?
难道像巷尾那些一身脏污的野孩子们一样,一闻到哪家有饭味飘出,就巴巴地扒在窗口望么?
李宝珠几乎要心碎。
她流泪时也是无声的,只余泪痕消失在乌黑的鬓发里。
妹妹带着哭腔的声音还很稚嫩,哭着说要去找邹婆婆。她也说不出话,喉咙里梗着一口气,只能发出含糊的声响。她想说你知道巷口杂货铺在哪吗?敲门没人应的话,就去右边花盆底下摸钥匙。又想说天这么黑了,跑这么远太危险。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听见门合上时沉重的响声,和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荡。
昏昏沉沉间,她又煎熬了几个来回。窗外雨声愈发细密,在屋檐上叹息。鹿城的雨季似乎从未这样潮湿过,水汽氤氲,连身上这几床被子都潮潮的。她的脸贴在枕上,虚弱而难过,湿漉漉地,像在茧里挣扎的蝴蝶。
那真是漫长的一夜。
非常、非常漫长。
……好在是熬了过去。
李语桃撇撇嘴:“当时可把我吓惨啦。我一路哭着去找邹婆婆,鞋子都掉了一只。她都睡了,敲门也没人应,我就在店门口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快救救我姐姐……后来婆婆来照顾你,我们轮流给你擦汗降温,第二天你就退烧啦。”她的头发蹭得乱七八糟,看起来有些羞赧,“哎呀,我是太害怕了嘛!”
李宝珠也笑:“我妹妹真能干。”
李语桃还窝在被子里,眼睛又圆又亮,充满好奇:“……所以,姐,咱们这个病就叫‘热病’吗?也太敷衍了吧。这个信香,难道就只有我们有吗?为什么别人闻不到呀,是不是只有害了热病才有?那不跟白喷了香水一样吗?”
李宝珠替她掖了掖被子,声音缓慢而温柔:“对。还记得邹婆婆家里的那本厚厚的医书吗?她家祖上是行医的,留下不少古籍,婆婆说我们的病症和‘热病’一模一样。”
医书里写道:“热病之脉,阴阳俱浮,浮之滑,沉之散懎。①”这种奇特的热病极其罕见,多发于女子,发病者高烧不断,偶有腹痛,每隔半年至一年便会复发,需要服药温养着。书里对信香有一小段的描述,说是诸人各异,至于更多的,便一笔带过,没有细说。
“‘热病’这种病很少见,也不会传染。至于信香,因人而异,似乎是得了病后就能闻到的特殊的味道。我当时问了好多人,都闻不见我说的那种味道,应该是只有我们能闻见。后来婆婆在典籍里,找到一个残缺的药方,好在效用差的不多,我前两年想法子把它补全了。”她轻轻捏了下妹妹的脸,“乖乖喝药,病就能好,听到了吗?”
李语桃却很兴奋:“好厉害啊!”她高高兴兴的,一点也看不出来正发着低烧,“我觉得呀,肯定是喜欢什么,信香就是什么味道。就算吃不到桃子,也可以天天闻到嘛!”
她越想越高兴,既有了一个仅属于自己的秘密,又能逃好几天的课——她上周的作业还没抄呢,这周就说要小测——这个热病实在是来的太是时候,带来的都是好事情。
李语桃感觉自己身上充满了力量,腿不疼了,腰也不酸了,连刚刚喝下去的药也仿佛是带着甘草的甜味。她贴着姐姐的手臂,亲亲热热地:“姐,你闻起来好好闻呀。”她凑近李宝珠的耳边,小小声地说:“像个仙女。”
李宝珠被逗笑了:“那你是仙女的妹妹,就是小仙女了?”
被称作小仙女,李语桃还挺高兴,乐了好一会,又有些小小的忧虑:“那我们仙女是不是不能在湖里洗澡呀?会有人偷我们的衣服,逼迫我们嫁给他的。”
李宝珠揉了揉她的脸:“你的洗澡水都是我给你烧的,谁会偷你衣服呀?傻小孩,赶紧睡了。”
看过古代abo题材的读者可能已经看出来啦!信香=信息素,毕竟上下五千年,肯定有abo的记录的呀~
555大美人啥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生病了,连自己在热/潮/期都不知道,怪不得会被神经病欺负(兴奋
①《难经·五十八难》:“伤寒有五:有中风,有伤寒,有湿温,有热病,有温病……热病之脉,阴阳俱浮,浮之滑,沉之散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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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鹿城(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