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小奚出门,阿彦终于推开了那扇屋子的门,他急迫地在房间里寻找,翻遍了柜子、床垫,最后在枕头下找到了一只信封。
他一直觉得小奚背着他偷偷藏起了什么。
这就是证据。
阿彦打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折成四折的报纸,新闻正版面上写一则最新消息:近日,国道发生一起恶性案件,一货车司机抢救无效死亡,公安部发布消息后,至7月27日,已有亲属前来认领尸体,案件正在进一步侦查中。
时间是他碰到玩伴的那一天,地点就在他们相遇的那条国道上。
终于,阿彦发现了小奚的秘密。
他明白了小奚为什么会从医院出来,为什么自己记得他他却不记得自己。
……当然,他也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阿彦惊慌地拉开窗帘,窗帘后面竟然还是墙,他又快步冲向大门,门已经被锁住。
他们一个活在现实世界,一个活在死亡的世界,当然只有一半的记忆啊——活着的人无法将情感穿透死亡,而死亡的人则无法把记忆送还。
真正的阿彦在那一天已经消失了啊!
报纸的背面不起眼的角落,则刊登着另一条新闻,7月27日起,国家实验室招募人体试验员,参与脑部手术临床研究,即,人类痛苦去除计划,苦等多日的实验室,终于迎来了第一位试验者。
也是在那一天,小奚在阿彦死讯传来的时候,选择摘除记忆。
所以,小奚永远也不会恢复记忆,也就意味着,他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自己虽然已经死了,但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直被抛弃,还有人从到到尾,一直坚定的默默地陪伴着他,那些相处过程中的巧合,都是在意的痕迹。
因为他跑车,所以小奚去了服务区,因为他穷只吃泡面,他就在服务区打工补贴他,他一直像影子一样陪伴,却从不惊扰。
……
倪约往后翻,发现接下来的剧情,像被逆转的沙漏一样,顺着正确的时间线往回转,把阿彦和小奚的一生交错呈现。
因为不断地观察和模仿而产生的相似,不是偶然,是必然,就像许盼一说的,那是因为你这样,我才这样。
——因为你没有放弃,所以我也不会放弃。
这是两个相爱的人必然的结果,有这样的结果,怎么能说明不被爱着。
许盼一拉开了窗帘,倪约坐在凳子上,回头,才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
可是啊,就是那么凑巧啊。
阿彦和小奚两个人,一个人不能选择出生,一个人不能选择死亡,在最不想出生的时候出生,在最想活着的时候死去。
——
“倪约。”许盼一小心翼翼地叫他名字。
倪约却把他抱得更紧,不肯撒手。
许盼一眉宇间颇为疲惫,他慢慢蹲下来,把下巴靠在他的额角轻蹭,细细地说着温柔话:“你把剧本看完了?”
“嗯。”
许盼一呼吸一顿:“其实我想了一下,如果你实在不……”
“我演,你也必须演!”倪约恶狠狠地说,又像是怕自己的语气吓着他,把脸贴得更紧,委屈又可怜地喃喃:“我可以和你演一辈子,永远都不出戏,盼一,你别离开我,你……你去见谁了?”
许盼一一愣,又似是明白什么,哑然失笑:“你先放开我。”
“不放。”
“那你不放开我,我们怎么出去?”
“我们?”倪约眼睫微颤。
“当然,我们!”许盼一说:“一切就要结束了,倪约,你想跟我一起去见见她吗?”
倪约霍然抬起头来。
“一起。”
“我们一起去见黄蕊。”
——
坐在戚繁繁的茶室里,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出门,倪约竟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
对面的女士穿着一件驼色的大衣,头发盘起,装饰全是珍珠,一丝不苟中又透出精致的优雅。她的五官深刻,一看就遗传了相当出色的外貌基因。
但倪约从没见过她,至少能确认这并不是圈子里的人。
但即便是天然的好相貌和后天的装饰,也难掩她眉目间深深的疲惫,在看到倪约坐下来时,女人的眼睛瞪了一下,略显慌乱地抓过茶杯,又匆匆别过目光。
倪约想,自己应该不怎么好看,一个不修边幅的大明星,铁定会让公众失望了。
“这位是黄蕊女士。”
茶杯碰了一下磁盘,发出锐利的响声,黄蕊打断了许盼一的介绍,自己开口:“还是我来说吧,我叫黄蕊,是沈孟元的亲生女儿,从血缘上来说,我是你的姐姐。”
倪约侧目,错愕地望向许盼一。
黄蕊说:“沈孟元离婚的时候,我还在读书,他利用自己在娱乐圈的影响力,利用粉丝炒热度,倒打一耙,我妈这辈子没吃过什么苦,被网上的粉丝攻击后精神一直不佳,让他趁机转移并且分割了财产。”
“外公常年住在国外,后来我妈就带着我出国了,我一直以为,是你母亲破坏了他们的婚姻,我父亲私德有亏,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我长居国外,其实不打算淌这趟浑水,还多亏了许先生。”
“许先生有句话,让我改变了主意。”
“他说,”黄蕊淡淡地笑了一下:“他说,如果沈孟元真的那么在乎小三和他的儿子,那么他就不会把失而复得的儿子往火坑里推,这里面一定还有隐情,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报复回来?”
倪约把手指攥紧,垂下头。
“你打算怎么做?”
许盼一通过国外的校友,联络上自己后,黄蕊其实就有些动摇,出国后没多久,她妈就因为抑郁症自杀,后来外公也撒手人寰,这些年她在国外站稳脚跟,心里一直放不下。
作为女儿,她如何不心疼母亲,勾搭她爸的小三自有其罪过,但她爸何尝不是罪魁祸首!
如今,她看着倪约那张脸,忽然不再觉得刺目:“用你们的话来说,捶死他,只要他不得翻身,我们就离真相不远了,他会主动来找我们的。”
“当年法院判决他为过失方,是因为他和我妈争吵,把我妈推到了地上,我妈伤得重,他也慌了神,被我们留下证据逆风翻盘,最后争取来了我的抚养权,但我觉得,他的性格并不偏激,”黄蕊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语气越发沉重:“我怀疑他染上了恶习,比如——赌博。”
“赌博?”
“没错,所以他特别在乎钱。”黄蕊道,“这只是我从前观察他的变化第六感的猜测,让我坚定这个猜想的人是你。”
她的目光落在倪约身上。
“不择手段分割财产,哪怕舍弃女儿的抚养权。又比如苦心孤诣认回来的亲儿子,不是利用自己的资源合理规划未来,而是不顾他的想法,让他疯狂接戏轧戏,除了缺钱从中牟利,我想不到什么。”
许盼一忍不住说:“黄女士,即便是真的,这件事他做得一定相当隐秘。”
“越隐秘越致命,你难道只是想要他身败名裂?”黄蕊冷笑:“不,我还要他牢底坐穿。”
“但我们还需要证据。”
三个人又聊了聊,但主要都是黄蕊和许盼一在说话,她此次回国,不想被无关的人知道,先一步离开。
走之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位血缘上的亲弟弟,意味深长道:“你很幸运,你有一个很好的爱人。”
茶舍包间里留下倪约和许盼一对坐,两人相顾无言,都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戚繁繁急得好几次忍不住推门打望,又被那种窒息的氛围挤了出来。
倪约终于哑着嗓子,问了一个和黄蕊沈孟元甚至外面的舆论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我》这个本子跨越的年代很大,我却没在家里看到你买的年代书,这次你怎么了解的?”
以前许盼一碰新题材,势必都要买书和拉片。
许盼一抿了抿唇:“我给爸妈打了电话。”
倪约目光闪烁。
“想要知道更多的细节,自然要询问那个年代的亲历者。”许盼一长出一口气,大方地重复了一遍:“有什么问题吗?”
“那他们……”
“电话是我妈接的,因为之前闹翻了,她接到电话头一句还端着,说:如果你还想要问我的意见,那我不同……”
“我说,我只是想问,咱家以前的热水瓶是什么牌子。”
“她突然就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勉强回答了我,从那天起,我就时不时骚扰她一下,之间的关系渐渐缓和。”
“我爸妈都是老师,我妈擅长说服别人,也擅长说服自己,我爸不能接受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好面子,如果让他把脸丢干净,他反而能坐下来想一想,我也不曾亏待他们,该寄的钱和礼物日常照送不误,除非他们真的想和我成为敌人。”许盼一笑了起来:“所以你看,看起来不可能,但实际上也没有那么不可能。”
倪约心尖都在颤抖:“为什么?”
他知道在交互中不可能完全由一方主导,他不相信许盼一没有低头。
“什么为什么?”许盼一装傻。
倪约说:“为什么为我牺牲那么多?”
“不算牺牲。”许盼一也跟着坐正身子,语气严肃但诚恳:“倪约,他们都憎恨你,厌恶你,嫉妒你能东山再起,嫉妒你天赋卓绝,嫉妒你的坚韧也嫉妒你的运气。”
“他们无法把你拉下神坛,都用你的身世你的过去来攻击你,但他们说什么他们说去吧,你是什么人,我根本不在乎,我许盼一不在乎!”
“我偏要帮你,我偏要把你捧上影帝,帮你走上巅峰,我就要看他们恨不得把你拉下神坛,但又不得不活在你的俯视之下,一辈子也达不到这样的高度的样子!”
“你别不信,我许盼一说到做到,我要送给你这世上最配得上你的礼物。”
许盼一顿了一下:“因为倪约,我真的,很爱你。”
倪约眼睛蓦地红了,他后悔,后悔自己这段时间自暴自弃,根本当不起也配不上许盼一的厚爱。
许盼一把心里的话都掏了出来,越说越松快:“至于《你我》,这就是一部不知所云的文艺片,一部他妈的无聊透顶的文艺片,用高明睿的话说,就是这玩意拍出来完全不顾观众死活,他说得对,这本子本身就没有意义,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一个叫许盼一的人要告诉倪约,他爱他,无论他经历过什么样的过去,他都爱他!他的人生并不是一无是处!
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看起来,是小奚在陪伴阿彦,其实阿彦也在陪伴小奚。
看起来,是许盼一一直在陪伴倪约成长,实际上也是倪约一直在陪伴许盼一成长。
许盼一说着说着,放声大笑:“倪约,我考试从来没失手过,我预感,这部片子一定会得奖,让我陪你见证这之后的一起一切一切,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