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7日。
阿彦坐在路边,天上阴沉沉的,像要下暴雨,在这两天里,他只吃了一个馒头,明明很饿,但肚子却鼓胀着。
就在刚才,他的狗丢了。
连狗都抛弃了他。
阿彦总是在被抛弃,出生时因为赶上计划生育而被抛弃,后来被好心人捡走抚养,又因为同性恋问题东躲西藏,好不容易熬到成年,上工厂打工,下岗又是排在第一批。
这几年,他到处打零工,攒了点钱开始跑长途,捡到一条狗相依为命,可狗突然就没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偷去炖了,也不知道给他留一口,他在半道上遇到抢劫,蹲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都快饿死了。
货车呼啸而过,司机没有看到他,干掉的烂泥巴路上,掀起一阵泥尘。
这时,一张纸币明晃晃伸到了他的跟前,阿彦假装没看见,但对方没有收回手,换了个位置,走到他正前方,像公社给驴吊的那根胡萝卜一样诱惑他。
“我他妈不是要饭的!”
阿彦抬头,他看到了儿时的玩伴。
——
许盼一用了快三页A4纸来描述这平平无奇的相遇,灵感可能来自当初在天桥下被捡走的他自己。
倪约不知道他这么写的意义是什么。
煽情么?
打情感牌来感化自己?
他有些烦躁地翻开下一页,心里的想法又变了,势必要找个理由赶他走,而不是让许盼一和自己一样沉沦,毕竟他的事业才刚刚起步,从《风中的玫瑰》,到综艺造神,再到《杀死我的人》爆火,靠《鸣镝》挤入正剧圈子,和知名导演制作人合作,没有任何黑点,学历更是远超大部分人,起点那么高,何必自毁前程!
而如果他再待在这里,迟早被人挖出他俩的关系,他会陷入舆论,会被针对,被人造怎么都洗不干净,怎么都解释不清楚的谣言。
倪约心口蓦然一紧,像被命运紧紧攥住。
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欧洲拍戏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曝光两个人的关系,也盘算着最多影响事业,但他本身不走流量路线,就算爆出来是个gay,绝了偶像剧路子,但一样可以拼演技在娱乐圈脱颖而出,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糟糕至极。
倪约甩了甩头,按捺住心里的起伏,继续翻看剧本。
正常的剧情发展,应该是两人重逢,叙旧,倒叙之前发生的事情,一层一层揭开人物的过去,又或者像公路片一样,两人搭着玩伴的顺风车,一路前进。
但都没有。
倪约翻到下一页,两眼一黑,下一场戏直接跳跃到一个月之后,阿彦开始写下第一篇日记。
……
8月29日。
我发现他不是话少,而是完全不会讲话,我和他讲小时候的事情,他好像一点也不记得,但我问他认不认得自己,他有朝我点头。
真是奇怪。
今天我叫他小奚,他没有任何反应,我问他我叫你名字为什么不回答,非要叫喂才有反应吗,但他却和我说:
“小奚是谁?是我吗?”
那天我们在路上见面时,他穿着病号服,头上绑着绷带,看起来像刚受过伤,但他除了行动略有些僵硬以外一切正常,我以为他只是身体,刚刚出院,现在我怀疑,他妈的这人是脑子有毛病。
日记到这里就完结,接下来是一大段叙事。
玩伴小奚接受了自己的名字,但他不记得过去,阿彦翻出了那套皱巴巴的病号服,顺着上面的字找到医院,但阿彦想不起他们的全名,护士不给查。
这时候,走廊上过来一个脑外科的医生,告诉他们小奚的医药费已经结清了,让他们回去多休息。
阿彦问医生,能不能帮忙联系他的亲属。
医生却说,阿彦没有亲人。
没有办法,阿彦只能让玩伴先跟着自己,不过他们从医生那里得到一个好消息,患者的记录上登记过工作地点。
根据医院提供的地址,他们找寻过去,发现那是服务区里的一家商店,自己以前跑车的时候常去,有时候会买个水,上厕所,或者随便吃个盒饭,但自己不记得见过小奚。
“可能在搬货吧,也可能在睡觉,你们跑车的那么辛苦,哪可能什么都注意到……再加一个肉菜不,给他加,好,不过我悄悄和你说,他呀,每天都在路口坐着,好像在等什么人,然后看着时间,又突然跳起来,躲进仓库里。”老板娘笑着招待他们。
阿彦付了钱,端着泡面回来,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这才一个月,盒饭就涨价了!”
跑车辛苦,他饭量又大,路上吃过不少馆子,盒饭都吃不太饱,这家是最划算的,以前一荤两素收他八块钱,现在是十五块。
老板娘耳朵尖,听着回头就骂了他一句:“一直就是这个价,两三年了,你是不是记错了。”
“不可能,我绝不会记错。”
“那你什么意思啊,饭都打了,你都吃上了,还想吃霸王餐?”
阿彦和老板娘大声理论,气氛着实有些不好,小奚紧张地把两人拉开,连连鞠躬道歉,他心里的火气消了一些,愤愤付钱,拉着小奚蹲在角落默默吃饭。
“母夜叉,缺德鬼。”
服务区常有游客下车采买,没人的时候,阿彦去试了试称,果然缺斤短两。
他越想越不放心,小奚老实又傻,现在又记不起过去的事情,要是继续把他留在这里,很可能会被欺负不想把他放在这里,于是,他果断把玩伴带走,他们在那破出租屋住了一个月。
……
9月28日。
今天起床,我感觉小奚好像变年轻了一些。
我就在卫生间门口,一直盯着镜子里的他看,等他走了之后,我又照了照自己,我还是那张老脸,并没有变化,难道只是光线问题,或者是错觉。
不,绝不是!
我把玩伴叫进来,我们两人站在一起,有了明显的对比。真是怪事,我和他瞧着就不像同龄人,他瘦瘦小小的,穿着我几年前的衣服,和那时刚从工厂下岗的我一个模样。
这几年跑车,真是苍老了很多啊。
……
阿彦没站稳,碰翻了架子上的瓶子。
他记得洗发水早就用完了扔掉了,怎么会在这里?他把瓶子拿起来,挺有份量,要不是上面的标签已经褪色,只怕要被糊弄过去。
阿彦摇了一下,奇怪地看着身边的人,当面挤了一点出来,发现全是稀散的泡泡:“你加了水?”
“你不加水么?”
“是,我也加。”阿彦平时节省,也会加水用到出不来才扔,没想到小奚跟自己的习惯一样,他顿时有些错愕,把瓶子放回原位。
想想自己也是好笑,几十年没见,人家说不定保养得好,平时少有劳累,瞧着比自己年轻实在不要太合理。
他有些不好意思,推着小奚出了卫生间。
小奚绕过餐桌,从冰箱拿了两瓶酸奶当早餐,阿彦回头看了一眼,是个十几年的老牌子,小时候常喝,出乎意料的是连口味都是他最爱的味道,但因为觉得贵,平时很下不去手。
“哪儿来的?”他问。
“路上商店搞活动,免费领鸡蛋,我没要,要了两瓶酸奶。”
“你专门挑的这个味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喝这个?”
“我看到你那天在服务区的冰柜前站了好一会,最后拿上自己的保温杯,去打了不要钱的热水。”他记得阿彦端着杯子一直吹,大夏天的,还能看到噗噗直冒的热气,吹了一会他自以为冷了,喝了一口烫得舌头起泡。
阿彦被拦道的劫了车,那些人不想他报警,把车也搞坏了,扔他在路上。这单赔了钱,他没法修,只能先找了个工厂干几个月,攒点吃饭钱。
历来是没那个钱喝矿泉水的,都是拿个大保温杯,下班的时候从厂房里接免费的热水回来喝,没想到这一切被小奚看在眼里,他抖着唇,不知道说什么,心里蓦然涌上一股暖流,感觉自己好像多了个亲人,有了一些方向和动力。
……
10月3日。
我要帮助自己儿时的玩伴找到家人,我会养他到他离开的那一天。
今天发了工资,为了庆祝,我买了一打啤酒和一只烧鸭。
我们两个人喝着酒,蹭楼上的电视听,楼上在放八点档合家欢,有的地方听不太清,我们就互相提醒。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他已经收拾好桌子,把啤酒瓶摆在窗台,像战利品一样码放整齐,我当时就笑了,怎么这么不可思议,我竟和我有一样的习惯。
我也喜欢这样收集码放酒瓶。
——
倪约口干舌燥,放下剧本拿上水杯走出房间去倒水,回头却发现厨房窗户上也摆了一排瓶子,不过不是可乐易拉罐,而是货真价实的酒瓶。
他愣了一会,猛然想起自己前阵子确实贪杯,但阿姨已经很久没来过,这家里除了自己,也就只能是许盼一做的。
怎么,许盼一也有这样的习惯吗?
倪约脑子嗡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尚在剧情中。
对面客卧门咔哒一声打开,许盼一踩着拖鞋走出来,两人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面对面。
许盼一似乎还在思考,被他叫住时,整个人眼睛亮得像星星,他不忍看,怕看到心里去,偏过头问:“你为什么把酒瓶子放在这里?”
许盼一说:“你以前都是这样放的,所以我才这样放。”
倪约大惊。
许盼一不再说话,转身往玄关去。
倪约以为他要出门,一把将他拉住:“大晚上的,你去哪儿?”
“我,我就看看门锁好了吗。”许盼一知道他误会了,回抱着他安抚:“我穿着睡衣能去哪儿,你以前赶通告的时候,不是老怕我一个人在家会出问题,每天晚上都要发一遍消息让我检查门锁门窗,我都养成习惯了,再说,这段时间虽然网上的声音小了很多,但我仍然不放心。”
“倪约,你是多怕我会受伤害?”许盼一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但现在让我心痛的人,却是你。”
倪约抽回了手,往后退,靠在酒柜前,面色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