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正值盛夏。
太阳落下,越过逼仄的巷子,斜斜从围墙上照进来院子中,正好落在侧边的长方形盆栽上。
说是盆栽,其实种的是秋葵、葱蒜、苋菜,还有冬瓜,三个盆栽,一个种冬瓜,一个种秋葵和葱蒜,另一个则种了苋菜。苋菜一丛丛地长着,瞧着还算精神,倒是前段时间刚播种的冬瓜苗和秋葵苗叶子都发蔫了。
日头热起来,这菜苗就得日日浇水才行。
不过是断了两三日没浇水,这菜苗瞧着奄奄一息的样子,陆行川转身去水井边挑了一桶水。桶一放下,门口外忽然窸窸窣窣起来。
又有人上门了。
自从前几日他乘着国公府的马车回来后,这间让人畏惧害怕的老屋像是突然抹上金漆一般,变得极其诱人,时不时就要有不少厚脸皮的人打着借东西的名头上门来。
陆行川实在厌烦,气势汹汹打开门,一手撑在门框上:“不借,滚!”
袁潇还没从巷子的冲击中回过神来,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他眼前一亮,就被劈头盖脸的来了一句呵斥。
“你吃错药了?”袁潇立马叉腰道。
未婚哥儿上门来,不喜极而泣便罢了,竟然一上来就凶他?
金柳见自家少爷受了委屈,立马开口道:“陆公子,你怎么好端端骂人啊?我家少爷好不容易寻了机会出来,方才还险些摔了一觉,您上来就一句骂!”
袁潇抱着手臂生气,就是!
三日未见,袁潇显然精神抖擞起来,陆行川心里闪过一丝疑虑但很快又想起沈贺嘉所说的“时好时坏”,想来今日状态不错。
“不是说你。”说了这一句,陆行川倒也不开口了。
但自家少爷显然还气得不行。
金柳见状,思索片刻,反复把那四个字拆解几回,这意思难道是……他一拍手掌:“少爷,陆公子说他骂的其实是另有其人!”
袁潇仰着头看着陆行川:“是真的吗?”
陆行川默然,袁潇又一巴掌拍他胳膊上,质问道:“到底是不是啊?!”
陆行川只得点点头。
“好吧,”袁潇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摆摆手,好奇地踮起脚尖往院子看去,奈何陆行川个子太高了,大半个身躯堵在门口。
袁潇一把将陆行川推开:“我要进去。”
陆行川被猛地推开,袁潇的身影从旁边快速掠过,如进无人之地一般径直闯了进去。
金柳在后边看了自己,又看着守在门口的护院,最后决定跟进去,“少爷,等等我。”
刚一踏进门,金柳便想跟在袁潇身后四处巡视这间屋子,一抬脚就被陆行川钉在原地,仿佛是被冒犯领地的雄狮一样虎视眈眈。
金柳停下脚步,往角落一蹲。
袁潇一进来就发现,里头倒是比巷子里明亮许多。
屋子看着旧了些,但摆设与地面很是规整,就连墙角瞧着都比外头的巷子要干净。
袁潇松了一口气,生怕这屋子也和巷子一样让人无处下脚,“外头的巷子那么黑,还脏脏的,害我险些摔了一跤。”
他与陆行川抱怨道,“早知道就让你出去找我了。”
陆行川:“那便回家去。”
袁潇一听这话立马瞪了他一眼,“我做什么要回去,我就要在这里!”
说罢,像大爷似的,晃着两只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里看看那里闻闻。
陆行川本想去浇水,看这架势,索性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这是什么?”忽地袁潇指着一个一大一小嵌合在一起的两个圆石头问道。
中间还有一个镂空出一个圆,侧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把手,瞧着倒像是什么稀奇的玩意儿?
袁潇目光亮起来,握住把手轻轻推,两块圆石头彼此摩擦,发出“咕噜”的声音,缓慢又低沉。
陆行川有些诧异,像是没想到竟然有人玩一个小石磨也能玩得如此高兴,他抬脚准备继续浇水。
袁潇正玩得兴起呢,他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石磨“咕噜咕噜—咕噜噜——啪——!”
把手应声断裂。
陆行川猛地停住脚步,转身,看过去。
袁潇举着断裂的把手走过来:“这东西的把手太不牢固了,一下子就坏掉了。”他嘴上不停控诉这把手有多差劲,而后直接将把手塞到陆行川手里。
“这玩意儿叫什么,我让人买十来个回来!”袁潇大手一挥,只觉得还未玩过瘾。
陆行川:“……”
他抬脚往灶房走。
“喂,陆行川,我和你说话呢?!”袁潇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你怎么都不理人啊你,你再这样小心我……”
陆行川随手将把手塞进灶口,目光扫过那张理直气壮的脸,倒是说话了:“让开。”而后从角落拾起柴刀,往外走。
“让开就让开!”袁潇哼了一声,停下脚步。
但又真的好奇他在搞什么东西,便抱着手臂站在灶房门口,一步一挪地移到可以看得清楚石磨的地方。
他余光瞥着,就见陆行川用柴刀对准那个铁环敲击,过了一会儿,断裂的木棍被敲了出来。陆行川又将手里的木棍削成合适的大小,而后对准铁环敲进去。
整个过程极其利索,一盏茶都不用,一个把手又好了。
“哇,好厉害啊,这样就弄好了啊。”袁潇顾不上自己还在生气,跑了过去感叹起来。
陆行川抬眼,不觉得这有什么厉害。
袁潇围着看了一下,看着看着他又开始嫌弃:“这模样也太丑了些,你把他削得平滑些,好看些。”
过了一会儿,袁潇看着削得平滑的把手感慨道:“还是方才那有点儿意趣,早知道不让你削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站起来,抓起柴刀往灶房走。
袁潇的视线跟了一下,不动他怎么走那么急,他低头看了一下,果真不如不削,顿时索然无味起来。
屋子本就不大,袁潇很快就看得差不多。他指着最后一间屋子,也就是陆行川的房间说:“我要进去看看。”
“不行。”陆行川直接拒绝。
“我又不碰,就看看!”
其他地方都可以,只有房间不行。
陆行川当着袁潇的面伸出手……直接把门关上。
袁潇气得不行,“好好好,你这小气鬼!”
让他看看又不会怎么样,袁潇转身离开,离开时还装作没看到的踩了一脚陆行川的脚尖,他才不稀罕看呢!
陆行川:“……?”
半晌后,陆行川脸色平静地走出来。
袁潇见状,转过身子,用冷漠的背影告诉陆行川:他真的生气了。
陆行川冷着脸从旁边路过,袁潇见状将脚边的空木桶踢得哐哐响,又在陆行川的视线过来的时候,猛地转身,给了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怎么还不和他道歉?
袁潇有些累了。
转身一看,陆行川怎么握起葫芦瓢在浇水啊?
那他刚刚不是白生气了?
“你……”袁潇顿住,看着陆行川浇水浇得专心致志的摸样发起呆来,心脏好像有只小猫爪一样,总觉得怪怪的……
袁潇挠挠脸颊,实在好奇。
山不就我,我就山!
趁陆行川不注意,他悄无声息地挪过去。
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周围,想不知道都很难,陆行川转头看向凑过来的哥儿。
袁潇扬起笑脸,一脸茫然地反问:“有什么事?”
陆行川无语一瞬,继续低头给另一个盆栽浇水。
涓涓细流从叶子上缓缓流淌而下,叶片水灵灵的,仿佛连心中那点儿沉郁都消了。
袁潇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极了,浇个水也没什么好看的。
“陆行川,你浇完水没有?”他推了一下陆行川的胳膊,“走吧走吧,别浇水,我们现在就去秀衣楼吧。”
奈何力气大了些,舀满了水的葫芦瓢一侧,“哗啦”一下将陆行川半边裤腿都泼湿了。
陆行川低头看了一下淌着水的裤子,又扭头看着袁潇,薄唇一张,厉声道:“让开。”
手掌松开,葫芦瓢被重重砸在水桶上,水花四溅。
几滴飞到袁潇的脸上,袁潇顶着脸上的水珠,一边让开,一边乖巧道歉道:“不好意思哦。”
待陆行川走远几步,他立马撇撇嘴,凶巴巴的……他是不小心的啊。
袁潇低头抓起葫芦瓢,想要帮忙浇水,金柳走向前来说“少爷,我来吧”。
“不要,我自己来,浇个水有什么难的。”
听到少爷这话,金柳收回脚步,继续蹲在角落里。
陆行川很快换了裤子出来,尚未靠近,他就发现三个盆栽的底部已然流出一条小道来。
不好!
他快步抢过葫芦瓢,看着浇得弯下腰的菜苗冷声道:“谁让你浇的!”
袁潇本是好意,还以为能听到陆行川夸他呢,没想到又是责备,他顿时又气又委屈,“我自己浇的,你没说不可以浇水。”他浇水还浇出错了?!
陆行川:“我也没说可以把它们都浇死!”他确实没想到只是走开一会儿,这哥儿又闯祸了。
“我又不知道这些事,你没说……反正,”袁潇用力跺脚,“你得和我说我就知道了嘛……”
陆行川气笑了,“行。”
若不是顾念这人命不久矣,现在他就要将人直接丢出去。
陆行川一把将袁潇推开,咬着牙用力将盆栽倾斜,让水分快速流出去。
“走开。”袁潇在旁边纠结了一瞬,而后让陆行川让开,自己两手落在边沿上,用力一托,约有半人长的盆栽就被整个端起来,底部的水流哗啦啦流出去。
袁潇看着陆行川,气息稳健地问:“搬去哪里?”
金柳忍不住喊:“少爷,我们喊护院进来搬就好。”
“不用,这点儿小事我自己来。”袁潇拒绝道。
且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力气,这盆栽他一个人轻轻松松搬得走,若是换了其他人来,两个人合力才能抬过去。
陆行川被这会儿不嫌脏的哥儿晃了一下神,他指了通风的角落处说,“那里。”
袁潇端着盆栽走过去,放下又立马折回来,三趟便完事,袁潇拍拍手,又问还能怎么补救。
陆行川定定地看着他,一双幽深的眼眸像是把人摄住一般,而后垂眸,“不用。”
“哦。”袁潇气闷地瞥他,他都这样了,怎么人还冷着脸啊。
难道他是冷面神吗?
陆行川站起来准备把东西收拾赶干净,院子里乱糟糟的,瞧着实在心烦。
袁潇见人一直打扫也不理他,他站起身,“金柳,我们走。”
金柳站起身,双腿麻得像灌了铅,他用力捶打,连忙应声道:“哎,少爷我来了。”
“金柳,你还没好吗,我们真的走了。”
金柳挪着双腿往前走,“来了来了……”就看到他家少爷一步三回头、压根没想走的模样。
嘴上还一直念叨着“都这样了,还不挽回我”之类的话。
金柳果断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地上:“啊,少爷,我摔跤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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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