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理,明天村长家孙子满月杀羊呢,到时候记得来啊。
“行。”
一个带着大草帽,听说话声音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她扛着一把长柄锄头,锋利的锄刃在大正午的阳光下闪着点点刺眼的光。
她没有抬头,只是应了一声,便往家里赶去,看起来是热很了。
云理的家在村尾那边,是整个村子的尾巴,她有个小院子,里面种满了花花草草,还没有走近就闻到了各种花香,和着干燥的太阳气息一起萦绕在这片区域。
她推开篱笆大门,进了屋摘下草帽,豆大的汗珠子顺着晒得黑红的脸颊往下淌,砸在洗得褪色的深灰短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又被滚烫的空气吸干大半。
但是她脸上去没有一丁点被热的难受或者狰狞的表情,一脸平静的把草帽挂在门后,又把手上带着的厚橡胶手套脱了放在桌上,去水池那里洗脸。
她这双手只有极少数的人见过,只是看她的脸和手任谁都猜不出是同一个人的,修长白晳细腻,骨节也有一些明显,看来似乎蕴藏着一股力量。
水珠顺着脸滴下来,她没有专门找东西擦脸,随便用手抹了一把。
等手上彻底干燥她从卧室拿出一双白色棉质手套,比之前那双胶手套要更薄,更轻便一些。
她把外面晒着的干药材收回来,开始装袋。
外面的蝉扯着嗓子死命叫,太阳炙烤着大地,这个时间段热的连蝴蝶都没有,云理坐在屋正中,大门敞开,不紧不慢的装着。
太阳东升西落,天数就是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的。
第二天一早云理就去菜地里除了草,完了直接提着锄草的小锄头去了村长家。
她刚走到村长屋外那处竹林的时候,就听到一阵惨叫,是羊的叫声。
村长那个大院子里,一头脖子流着血的羊在乱撞,凄厉的叫。
满院子都是血,还有被人踩出残缺的脚印,几个人在院子里追着跑,去按都没按住,还有一个男的被羊拱翻在地,眼看着它往院外冲。
云理在那个露出的大石头上磕了几下锄头,把一点黏在上面的干泥巴磕掉。
她推开院门走进去,手起锄落,羊头落地,温热的鲜血立马彪了起来,像破了洞的水管般,云理上半身都被血喷溅上了,裤脚被地上的污血染上了,被血糊住的羊头顺着斜坡滚。
“你们收拾着,我去洗个脸。”
云理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套干净的地方先把溅到眼睛边的血擦掉。
她虽说是去洗脸,但是她却先去了外面在地上扯了一把干草,把锄头上面的血泥混合物擦掉,而后又来到村长家水池那里洗脸洗锄头。
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一瞬,云理一边擦手拿出新的手套带上,一边说,“太造孽了,给它个干脆,你们下次的手法一定要利落。”
村长反应过来,附和了几句好,其他人也开始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然后村长又转头去训斥刚才杀羊的那个人。
是他的小儿子,高高瘦瘦,感觉弱不禁风的样子,带个厚眼镜,他身上也溅了血,刚才追羊把他累的气喘吁吁,站在那里感觉气都还没有喘匀。
“一个大男人一只羊都杀不了,还是个大学生,还不如我个老农民,连只连只羊都收拾不了,念书念到狗肚皮了?”
小儿子听着这话面上开始不耐烦,他不知道这两个有什么必然的关联,但是也没有说话。
村长还在不干不净念念叨叨的,小儿子显然是烦不得了,眉头拧起来脸色一片暗沉,嘴角小幅度抽动着,他抬眼撇了一眼背过身的村长。
“有那么好杀吗,那羊挣扎起来比喝了酒的二叔都难按。”
村长突然就禁声了,脸上显出一抹可怕的神色,“发癫的……”
村长老婆何桂花本来一直在屋里忙着收拾,忙的脚不沾地的,听到这话马上就钻了出来。
干枯的手刚抬起,又想到这是满月宴,动手让其他人白白看热闹,就只是恶狠狠的刮了两人一眼,呸了一口,嘴里不干不净咬牙切齿的骂着什么。
她都转身进了屋,一下又钻了出来。
她提高声音,“今天我都赖得骂你,本来不想多说的,一身贱骨头偏要撞上来,你眼睛是遭**瞎了吗,还是腿被蛆拱了啊,这么忙不知道动啊,真当自己是客了吗!”
“短命娃娃!就是要提那个瘟神,是不是没打到你一天身上痒得很啊,还站在这里干嘛!读书读到猪肚了啊,猪骂三道还知道转弯,你猪狗都不如啊!羊都已经杀好了,你不动还等着羊自己去脱皮吗下锅给你煮吗!”
她骂完村长又立马把枪头调转到小儿子身上。
她一通怒骂完,又开始去处理事情,就算是刚才骂人的时候手上的活都没停下来。
她一转头就看到云理不远处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
云理走过来,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何桂花哎呦一声先夸了她,“云妹子刚才还是得靠你啊,还几个大男人呢,点用都没有,没事你先歇着吧,等等就开饭了。”
她又钻进里屋开始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劣质的硬糖和那种白味瓜子出来,那个柜子下放了两根条凳,怕柜子里的东西受潮了,这样那个柜子比她都高,她垫着脚小心翼翼的去拿,破烂的布鞋上面全是干点的泥,她一踮脚就露出老树皮一般的脚后跟。
那个瓜子要是落了几颗在地上了,嘴里就不停重复念叨着,可惜了可惜了,一颗颗的捡起来。
她用脱皮的搪瓷盆装的,有些糖已经化了从包装里面流了出来,何桂花抓了糖,手上都是黏黏糊糊的,她把沾了糖的手指和掌心里里外外都舔的干干净净的。
刚才她在外面骂人的时候气势又凶声音又大,不知道是还以为得是个五大三粗很壮实的一个女人,结果一个瘦瘦小小的,肉眼看去身高才一米五出头,有点驼的背,显得她更加小了。
云理去堂屋拿了一个小竹椅坐在院子的角落里,这个视角可以把整个院子都看在眼中。
礼前天云理就已经给了何桂花了,是一身花布的新衣裳,给何桂花的。
大院正对的那条路来村长家的必经之路,上面缓慢走着一个人。
云理仔细一看是村东边的那个懒汉,至于真名什么,还真的很少有人知道。
他熬死爹妈和那个外国媳妇。
现在就开始熬死自己了,一条烂命。
他一身褴褛,走到村长这里,他也不进来,只扒着那个不锈钢的大门上笑,黢黑的手无意识的扣着上面的花纹,他也不是傻子。
他又开始明知故问,这是干嘛呢这么热闹。
哦呦,是村长大孙子满月啊,这我也不知道啊,没人通知我啊,也没带点礼啊。
什么,一起吃啊,嘿嘿嘿怎么好意思呢。
一个穿着黑色上衣的中老年女人,她笑着让懒汉进来。
懒汉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马上就进来了,他破烂的外衣口袋鼓鼓囊囊,里面全是塑料口袋在他动作的时候一直响。
懒惰成性,小偷小摸就没停过,屡教不改……
云理看着懒汉,他身上又多添了些伤,额头也是青了一块,又是去哪偷东西被打了吧。
羊已经被完整的剥皮下来,男人们在开始分解那头羊了,女人们那边处理配菜,还一边聊着八卦。
“咚!”
村长屋后面发出一声响。
这个是不锈钢大碗砸到头上的声音,那颗头还没有头发,声音清脆又响亮。
这声音是里屋扔出去的碗,但是发出声音的地方是屋后。
整个院子现在怕是就云理一人听到这动静了。
她拎着凳子往后移,轻微往后靠就能看到屋后。
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多的男人,光头,一米六左右,又圆又凹,臃肿,斑斓,凹的是他的脸,鼻梁塌进去,斑斓是他身上好多斑斑点点。
好像巨人观的尸体。
何桂花举着铁锹就要砍过去,但是那个男人躲了一下,只打到一点手臂,受了点轻伤。
何桂花连忙往后面夺,比那个男人的反应还大。
要是平着拍下去,比她当砍刀用更有效,身高比较矮,而且那个铁锹没有开刃,以她的力气应该不能砍死,但是那一锹冲他头去,造成的伤害会比现在这点高。
何桂花用的那股劲说明这个瘦小的女人还是有点经验的。
来的这个是村长的亲弟弟,现在住在村西那边,平时的时候几乎没有见过他们两有任何往来。
应该说是和整个村长都交流的很少,他们都避着他走。
村长弟弟痛的哀嚎,“哥,嫂子,我来给你们送礼呢。”
何桂花用铁锹把那包东西铲飞,碰都不想碰。
“烂货,又要来恶心人是不是,嫌活长了就去大沟沟里找个地方去吊死,反正也没得人给你收尸!”
骂着又从旁边抓了一个全是黑垢的玻璃碗,抬手,蓄力,碗从弟弟飞去,但是他躲得快,又躲过一下,碗在地上碎成无数块小晶体。
弟弟裂开嘴笑,一口烂牙,像坟里挖出来的干尸,他捏着肥厚的手指,“这不是有人收尸吗,我今天就是来看看的。”
听到动静马上赶过来的村长一脸难色,又一脸恶心,他一时之间不敢有什么动作。
何桂花看村长这样就直反胃,“吃耗子药了啊你,哑巴了啊,你一起去死,你们俩埋一起。”
骂着又跳起来给了他一脚。
何桂花见弟弟还没有走,转身就一把把挂在门上的锁扯了下来,破旧的门被扯得摇摇晃晃,她一下把锁砸在村长脸上,刚好落在眼角,马上就肿了起来。
村长弟弟一惊,喊到,“哥你没事吧,没事吧,嫂子你冲我就算了,别把气放我哥身上啊,还有你也是别气坏身子了,毕竟……”
他话还没有说完,一壶开水连带这烧水壶都直直冲着他去了,他被吓得直往后退,开水浇在地上还在冒白烟。
何桂花指着弟弟骂,口水像下雨,“狗日的,不说话没人以为你是哑巴,爬远些!”
村长弟弟把那包东西又捡回来放在门边,怪笑着,“哥,嫂子我先走了,以后有机会我再来。”
说完瘸着走了。
何桂花喘着粗气,转身就冲进灶房,从黑黢黢的墙角‘哗啦’一声拖出把锈迹斑斑的挂猪钩。
何桂花拿起钩子就追了出去,“短命鬼,短命鬼,短命鬼!”
她猛地一蹬地,钩子带着风声就甩了出去。
‘嗤啦’一声,钩尖在村长弟弟胳膊上划开一道血口子
何桂花胸口猛烈起伏,看了一眼弟弟,又看他手臂上出的血,小跑着就回去了,生怕弟弟追上来。
她回来又扬起手给了村长一巴掌,嘴里咬牙切齿的开始骂人。
那个开水要是能倒在盆里然后再泼出去,会泼的更远,面积更大,如果加糖,伤害会更大,但是时间会不够。
可以选择用外面的处理羊的松香水更有用,但是她出去端的话就会让其他人知道,又得让他们看笑话了,对于何桂花是不行的,她这脸今天就算丢完了,在速度和面子等各种的限制下确实还算一个优选了。
那个懒汉进了院子眼睛四处乱飘,一步一步到处看。
一个小孩掉了一个糖,他马上就上去抢了过来,包装都没打开就吞嘴里放着,他一笑发黄的牙跟要吃人一样,小孩吓得哇哇大哭,扑到在处理配菜和别人聊天的妈妈背上。
那个妈妈一转头,又看见那个懒汉当即嫌弃的撇撇嘴,一旁的人拿出一颗糖给小孩。
“别哭了丽娃,来孃给你颗糖来去那边玩,别怕哈。”
何桂花去舀了一瓢水喝了平静一下,然后一出来就看到这个,她又被气到了,嘴里骂着,“小瘟神,跟他爷一样,过个满月都找些祸事来。”
村长刚来又被何桂花拉进里屋,开始指着他鼻子骂,“村东那个东西怎么来了。”
村长低吼道,“我怎么晓得啊,他长脚了我能给他捆了吗,给他拿去剁了喂猪吗!”
“那你去啊,叫的比狗都响,没狗有个眼力,该叫不叫,要你闭嘴的时候跟喷粪一样闭不到。”
何桂花现在没空跟他吵,她现在要紧的事是把那个懒汉赶出去,就两人说话的时间,那个懒汉就已经溜到厨房去了。
何桂花在外面找了一圈没找到,一拍大腿,遭了。
她跑到厨房去,果然在这里,他趴在灶台上裂开嘴闻锅里的烧肉,黢黑的手已经不老实的拿着瓢就想去锅里挖肉出来。
他带着那个塑料袋,都能装一个他,里面已经装了一碗梅菜扣肉。
他一边去挖锅里的炖肉,眼睛一边盯着旁边的蒸锅。
何桂花人都还没有走进来,就开始怒骂,“饿死鬼投胎的猪。”
说着一把扫把就来了,落到懒汉身上,这个扫把刚才他们还扫了那个羊血,血是洗干净了,但是上面的腥臊味浓郁的像是那羊刚刚亲生下来的。
懒汉怪叫一声,脏手闪电般插进锅里,抓起一大块滚烫的肥肉塞进嘴里,烫得他直哈气,另一只手死死搂住怀里装了梅菜扣肉的塑料袋,掉头就要跑。
一路跑到院门口,还不忘扭头扯着脖子嚎一嗓子:“老瘟神,吃死你们,到时候你们三个埋一起。”
何桂花胸口猛烈起伏,呼吸跟风箱一样,刺啦刺啦的。
抄起门边那根手臂粗的棍,抡起来就砸。
‘啪!’一声闷响,正抽在懒汉后心窝。
懒汉没有惨叫,只是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袋里的肉,碗摔出来,碗直接成了几块,油汤被渗入干裂的地里。
他马上把肉抓回去,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消失在土路上。
现在日头上来了,太阳直着晒,云理拎起椅子换了一个背阴的地方去。
那太阳好像还有八个兄弟姐妹躲在身后一样,看着是一个,其实是九个。
它们其实是烤箱里的灯,人是烤箱里的鸡。
空气里一股子羊膻味、血腥气、汗酸味,还有灶房飘出的油烟辣子味,还是那种二荆条,混在一起,又闷又呛,感觉有人在掐脖子捅鼻子。
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嚎丧,叫得人心烦意乱。
何桂花和乡里的其他人一起,手脚麻利的把那些菜都弄好了,羊肉已经在外面架着的柴火大锅里猛火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