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无己并未愠怒,反而莞尔一笑,说道:“墨某在来殷国之前,也曾打听过公主的喜好。听闻公主十多年前,曾有一个未婚夫,他因犯了谋反之罪而被殷国先王处死。公主对他讳莫如深,从不许别人谈论,是因为公主对他恨之入骨。如今看来,竟是虚妄了。”
他拄着盲杖缓步向前,靠近了顺宁公主:“公主对他,分明是念念不忘。”
突然“啪”的一声,墨无己甩过脸去,脸颊上已经印着五道红色的掌痕,原来是顺宁公主玉手一挥,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本宫今日杀了逆臣,心情大好,只可惜被你这老怪物毁了兴致!”顺宁公主扬了扬手,“动手打你,脏了本宫的手了!冬苓,快去给本宫盛水洗手。”
墨无己用左手捂着被打红的脸,不怒反笑:“公主恨我家君主,是因为十年前,他见死不救,没有按照公主的计谋,将他的亲侄儿从死牢里偷偷带回燕国。”
顺宁公主闻言吃了一惊:“看来你知道啊。”
“可是公主未曾知道,当年我家君主的确答应了公主的请求,也一心想救自己的侄儿,只是此间计策败露,在接应之时我们的人马收到了伏击,几乎是九死一生。在那种情境之下,我家君主又如何敢再入险地?”
“此话当真?”顺宁公主瞪圆了杏目,很认真地看着墨无己。
他笃定地点点头:“千真万确,若有半句虚言,墨某愿受天打雷劈。”
“可此事,十年来,燕王竟也未曾向我提及……”顺宁公主微微低下头去,似在思索。
“自那以后,公主便有意对我国疏远了,您掌权之后,对我国的书信和使臣,通通拒之门外。更何况,堂堂燕王要救一个在殷国背负谋反罪名之人,这样的事情,也绝对不能声张。没成想,这却成了公主的心结,其实是误会一场。”
“如若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伏击燕国人马的刺客,又是谁派来的?”顺宁公主直勾勾地盯着墨无己,似乎要在他身上找到答案。
墨无己说道:“那些刺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虽有九死一生之人回到了燕国,但也很难从他们的嘴里找到线索。”
“既然有九死一生之人,那就是线索。”顺宁公主坚定地说,“带他们来大殷,本宫要亲自审问。”
“可是,公主……”墨无己犹疑地说,“如你所言,故人已死,是非对错已无心分辨。何况,他本就是谋逆之人,这十年前的旧案,还有调查的必要吗?”
“有。本宫不能让他枉死,所有害死他的人,本宫都要一一地算账。”
顺宁公主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冰冷,目光肃然。
墨无己忽的低下头,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随后说道:“既然公主要查,那墨某便立即传信回国,恳求君主同意,将人送来。”
“很好。”顺宁公主终于满意地笑了。
她瞥见墨无己脸上的巴掌印,心中有了愧色,便回头对身边的大太监李德禄说,“给墨先生准备上好的金疮药,将墨先生送到偏殿的棠斋住下。”
墨无己闻言笑了:“公主唤墨某‘先生’,实在让墨某受宠若惊。”
顺宁公主白了他一眼:“你不喜欢,那就还是叫你‘老怪物’吧。”
墨无己嘴上咀着笑意,他温顺地点点头:“这样舒服多了。”
似乎想起什么,他又急忙说道:“既然如此,墨某不妨再提一个小要求。不知公主将小凌关在什么地方了?她是个急性子,脾气不好,惹怒了公主,可心思单纯。还请公主不要怪罪她。”
“这样吧,等燕国派人来了,本宫自然将你的侍女还给你,如何?”顺宁公主脸上荡漾着狡黠的笑意。
墨无己叹了一口气:“公主聪慧过人,墨某自愧不如。”
-
不知道顺宁公主是对墨无己过分警惕,还是对他过分放心,竟将他安排在瑶玉宫中住下。
燕国来的使臣,按理来说应该住在官驿里,住在公主宫里的男使臣,属实会招人议论。不过这个公主是顺宁,那就不必担心了。毕竟她是个十足的女魔头,在宫中无人敢议论她。
次日早晨,顺宁公主便来到棠斋前,远远地看见墨无己在海棠树下打八段锦。
他动作缓慢悠闲,体态臃肿,脸上戴着半个可爱的狐狸脸面具,整个人显得憨厚笨拙,令人发笑。
顺宁公主朝身旁的大太监低声喃喃道:“这样的人,可配得上‘鬼面臣’这个称号?”
大太监李得禄讪讪发笑,没有答话。
“公主你来了?”墨无己停下动作,转身朝顺宁公主拱手作揖,“墨某拜见公主。”
“你怎么知道是我?”
顺宁公主颇为意外,看了看身旁的李得禄,方才李得禄并未报“公主驾到”四个字。
墨无己笑了笑:“公主走路的声音,墨某认得。”
顺宁公主轻轻将目光落到他的身上,缓缓问道:“本宫走路的声音,你是如何认得?”
“当日在大相国寺里,神佛庄严,万籁俱静,墨某听过公主走路的声音,裙摆飘拂,摩擦鞋履,就像风吹花落的沙沙声。”
墨无己话音刚落,此时恰好清风徐徐,吹落了满树的海棠花,落英缤纷,如同红雨。
顺宁公主轻轻拂落身上的海棠花瓣,微笑着说:“胡言乱语,分明是你方才听见了本宫的说话声,不过你能认得本宫的声音,也算聪明。”
墨无己并未应承这句夸奖,而是笑笑说:“公主大驾光临,想必是为了调查十年前的旧案。给燕王的书信墨某已经写好了,就等公主您过目。”
说罢,二人移步棠斋内,相对着临窗而坐。
此时窗外清风徐徐,海棠花瓣飘进来,落在书案上。
顺宁公主看完书信,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墨先生,你重新写一封吧。本宫要看着你写。”
墨无己笑着摇摇头:“公主是担心墨某在信中做什么记号,日后与燕王里应外合?”
“本宫不过是好奇,墨先生你一个瞎子,是如何写出这般工整的字迹的?”
“公主怀疑墨某是个假瞎子,还是墨某悄悄请别人代笔?为了消除公主疑虑,墨某再写一封信又如何?”
墨无己极其耐心,取了纸笔来,左手执笔,一字一字缓缓写下。
他的字迹工整周正,横平竖直,力透纸背,有魏碑之风。顺宁公主看时,不禁暗自赞叹。
“公主不知,墨某初初失明时,不敢执笔写奏折,是先学习刀刻之术,将字刻在金石、竹简之上,再用手抚摸分辨其字迹,确认无误方才上奏燕王。时间长了,便也敢在纸上写字了。”
顺宁公主听着,却注意到他是用左手写字,问道:“先生惯用左手?”
墨无己轻轻摇头:“墨某右手曾受重伤,执笔握筷皆会发抖,故而不能写字。”
“那先生的脸……”顺宁公主轻轻将目光落在他的狐狸面具上,“可也是受了重创,不得以真面目示人?”
墨无己放下笔,抬起头来,微笑着说:“恕我直言,墨某这种脸,的确有碍观瞻。”
“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人,能在本宫面前遮遮掩掩的。”顺宁公主冷笑了一声,随即命令道,“把你的面具揭下来。”
面对这声喝令,墨无己面不改色,冷静地说道:“公主可知,墨某还有一个称号叫‘鬼面臣’?若是摘下面具,便不能以此名号行走天下了。”
“本宫不过是好奇你的这张脸,让本宫看一眼,似乎也无妨吧。”顺宁公主语气缓和了一些。
“听闻公主洒脱风流,有十多个美貌绝世、青春年少的面首,何必对墨某这个五旬老人的枯木朽枝好奇呢?”墨无己微微抬起头来,那张狐狸面具便显得愈发可爱。
这话阴阳怪气的,气得顺宁公主且羞且恼,她站起身来,说道:“本宫有多少美貌男宠与你无关。墨无己,你不过是一个被囚禁在我宫中的燕国使臣,你有什么资格对本宫的事情妄加议论?你难道不知道,只有本宫一声令下,你就会人头落地!”
墨无己冷静地缓缓站起身来,面对着顺宁公主,他的语气非常镇定:“墨某笃定,公主不会杀了我。且不说当下公主需要我配合您调查十年前的旧案,就凭我是燕国第一权臣,公主即便不愿结交燕国,但也不会希望因为我的死而招惹到燕国。如今彭国狼子野心,屡次进犯,燕殷两国唇亡齿寒,请公主明察。”
“墨无己,你未免太过自信了!本宫就算不杀你,也多得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墨无己淡淡笑着说:“对,刖刑、劓刑、凌迟、炮烙、做为人牲……”
“你不怕?”顺宁公主直直看着他,看不到他一丝表情。
墨无己说道:“公主,墨某不妨再说一遍。墨某绝不是公主的敌人,而是可以与公主并肩同行的盟友。公主不必以极刑相逼,让墨某屈服。这些酷刑,墨某也不是没在燕国受过,不然也不会是如今的一个右手残废的瞎子。”
顺宁公主看着这个“右手残废的瞎子”,满腹狐疑,她猜不出此人是敌是友,也猜不出他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既然公主还是不相信,那让公主见到墨某的真面目,也无妨。”
墨无己微笑着,伸出左手摘下了那张狐狸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