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他是白月光 第25章 飘渺孤鸿影

东门外，护城河边，葳蕤草木中卧着一个阴森的陋室。与其说是杂草枯木包围了这陋室，还不如说这陋室是从杂草堆里长出来的。

天黑了，飘起濛濛细雨。

武拾道昂起头，站在门前，看那空荡荡的结满蛛丝的门楣。细雨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上，像是披上一层薄纱。

“武将军啊，我们真不去住客栈啊？”甘仲将包袱顶在头上挡雨，，还是淋湿了衣衫，样子有些狼狈，“这里老早被官府封了，哪能进去啊。”

武拾道回头说：“甘二哥，不在边关的时候，还是叫我‘小道’吧。”

说完，他又将目光落在斑驳的宅门上，深邃的眼睛像是凝滞住了，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他轻声说：“好久没回来了，从前总是见完了哥哥便立马回边关，都没来得及回来这里看看。记得从前，我和哥哥就是住在这里的……”

“对！还有我！”杜知微贴到门上，用手摩挲着门上泛着铜绿的铁环，说：“从前我们和公子，都住这里！这么多年，这个门环都生锈了。”

甘仲冲到屋檐下躲雨，将笨重的包袱从头上取下来，抖着衣衫上的雨水说：“是是是，就我没住这！但是我从前也常来这里找阿若玩。跟甘老头吵架的时候，就到这里过夜，和阿若挤在一个被窝。”

武拾道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道：“我也和哥哥一起睡过觉。”

杜知微闻言笑了：“怎么还攀比上了！我倒没和公子睡过觉，但是我在谌家出生，比你们认识公子还要早！”

“还说我们攀比，杜知微，你一个有妻有女的人了，一点不正经！”甘仲一把拉过他说：“不许你再跟我们攀比！”

吵闹中，武拾道清了清喉咙，故意使得嗓音厚重了一下：“别闹了，我们都是戍守边关的将士，不是小孩子，要是被哥哥知道了，要笑话的。”

“坏了！”甘仲一拍脑袋，瞪大眼睛说：“早知道该给阿若撑把伞的，这会子下雨了，把墓碑和杜若花都淋湿了，要过多久才能晒干？”

杜知微惋惜地说：“当时走得太急了，只记得要清理尸体，忘了这事。可是这下雨天气，谁都预料不到。公子也不会怪我们的。”

“啰啰嗦嗦的。”武拾道按了按额头，不耐烦地说，“大不了明日去看哥哥时，再给他带把伞。”

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溅到甘仲身上，他便如同泼猴一般跳起来：“要命，要被淋成落汤鸡了！小道啊，我们还是走了吧！这门上上了锁，全是封条，进不去的！找个客栈住下，还能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

甘仲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巨响打断了。

但见武拾道举起刀来，哐当一声将门环上厚重的铁锁劈开了，他朝门上猛踹了一脚，“啪”地一声，厚重的红木门就破开了一条长长的裂缝，但门内还有一条横木挡住门身，使得大门无法打开。

甘仲看着门上的裂缝，张大了嘴巴，看着武拾道小心翼翼地说：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还是走吧……”

杜知微被吓成了木头，愣在一边。

“该死！”

武拾道咬着牙，急红了眼，举起刀朝着木门一顿猛砍，终于砰砰砰一阵巨响过后，半边门全被砍成豆腐渣模样，被武拾道一脚踢烂。

木屑和灰尘纷纷扬扬，像下雨一般，扑到他们脸上。

甘仲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他对着破烂的木门，指手画脚，过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不是，这，这个，这好歹是你们住过的宅子，你这就劈烂了？”

武拾道鼓起嘴来，满不在乎地说：“哥哥不会怪我的。要怪就怪官府，封得这么严干嘛？快走吧！”

说着，一手拉起甘仲，一手拉起知微，就往里面走。

知微像个雕像一般僵住了，被武拾道一把拽走。

昔日宽阔的庭院上布满了青绿色的藤蔓，杜若花圃上没了杜若，却是一片杂乱的野草，开着小小的雏菊。

屋内阴暗潮湿，蜘蛛爬满了发黄的帘子，房梁上尽是蛛丝。

武拾道、甘仲和杜知微，一人一个烧饼，蹲坐在大堂的门槛边上吃着。

“小道啊，你明日当真要去瑶玉宫见那个孩子？”甘仲啃着烧饼，捶捶蹲麻的腿。

杜知微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来，铺到地上，这才敢坐下，他说道：“我家公子高风亮节，一世清白，从来未曾娶妻纳妾，这时候怎么无端跑出来个孩子！”

“对啊！”甘仲啃完烧饼，又掏出一袋桃酥来分着，“怕不是那妖女和宋之仪的诡计，要骗你到瑶玉宫去！这叫什么？请君入瓮！”

武拾道坐在地上，摇摇头说：“我看那妖女的表情，不像是假的，她很在意那个孩子。”

说罢，他又低下头去，若有所思地说：“当年，哥哥和那位宋姑娘，似乎的确有些瓜葛。”

“啥瓜葛？”甘仲凑上前来，一副要听八卦的样子。

武拾道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厚厚的一层灰便走了。

这灰尘，把甘仲呛得直咳嗽，他伸手将灰尘挥了去，又将旁边的杜知微拉过来：“知微，我怎么不知道，阿若和这个宋姑娘的事情？”

“那是公子去边关的时候，认识的宋姑娘，但是当时，她还不叫宋之晴这个名字……”杜知微捧着吃了一半的烧饼，陷入回忆里，“记得当时，顺宁公主常吃这个姑娘的醋，又吵又闹的，把公子折腾得半死。毕竟当时，她和公子也才定亲不久……”

“哦，我想起来了，是他们刚刚定亲，去边关给谌伯伯报喜的那一次是不是？”

“对。想来也有很多年了……”杜知微叹了一口气，“后来公子还把那个姑娘带回了京城，让她和宋之仪相认了。再后来，公子落难，也多得宋姑娘一直暗中接济着。”

“这个宋姑娘，也算是有情有义啊！”甘仲赞叹着，又吃了一个桃酥。

“是啊，可惜，公子走后，她也消失了，我再也没见到她了。”杜知微说，“只是，假若那孩子是她所生，她为何不亲自抚养，而愿意将自己的亲生骨肉放在瑶玉宫这等龙潭虎穴里？”

“她会不会是……”甘仲转过头盯着杜知微，慢慢说道，“不在人世了？”

知微手一抖，半个烧饼掉落到地上。

-

入夜，风雨未歇，武拾道睡在床板上，辗转反侧，但见眼前影影幢幢，似有孤鸿。

他披衣而起，听着风雨声，寻那孤影而去。

“哥哥，是不是你回来了？”

武拾道借着微弱的雨光，朝那黑洞洞的门外喊。

猛地，背后却传来一阵厚重的脚步声，那声响是从堂上传来的。

武拾道赶忙回身，定神一看，只见三四个灯笼有如鬼火，照得大堂红光惨烈，有如灵堂。

火光映照着那几张脸，半明半暗，有些渗人。

“你们是人是鬼？从哪里来的！”武拾道大喝一声，正要挥拳冲上去。

但见为首的那个人喊了一声：“且慢！武将军不识得老夫了吗？”

说着，那人将头上的毡帽取下来，微微笑了一下。

“啊？太、太傅大人？”

武拾道见状连忙把拳头收了起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甘盘指着身边的几个说道：“这位是常侍李冰，这位是御史郑自谦，这位是国舅张崇。”

武拾道一下认出来了，这便是当今朝中“清流”一派，也就是“保王派”，他们与顺宁和太师不同，是站在小陛下这边的。

“雨夜冒昧前来，还请武将军见谅。方才金銮殿上，见到武将军有忠君爱国之心，因此我们派人悄悄跟了武将军一行人，来了这里。”

武拾道闻言，垂下眉眼，淡淡说道：“太傅大人，拾道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我答应了哥哥，只是戍守边关，抵御敌寇，绝不参与朝廷争斗。”

他又将诚恳的目光看向甘盘：“我知道如今顺宁得势，陛下蒙羞，众位大人们宵衣旰食，劳苦功高。我保证，无论顺宁如何得势，我都不会让她得到边关一兵一卒，更不会与她勾结，你们大可放心！”

“武将军，”甘盘叹了一口气，神色忧凝，“你知道，朝廷大乱，边关防守得再好，也不过是外强中干！自从先帝驾崩之后，朝廷大乱，朝中官员三日死一人，旬日死十人，百姓更是民不聊生啊！”

甘盘将目光轻轻放在武拾道身上，语气中带着充分的把握，他知道武拾道很快就会回心转意答应自己的。

他说：“谌昔，生前的愿望，便是守护百姓安宁，还世间一个海晏河清。”

果不其然，武拾道立马瞪大了凛然双目，咬着牙说：“你休要再提哥哥！你这个贪生怕死的懦夫，我哥哥蒙受诬陷，就连结下仇怨的沮长离都跪在东直门外为他求情，你是他教导他四书五经的恩师，从小看着哥哥长大，哥哥蒙难，你却一句求情辩解的话也不肯说！”

甘盘的脸皮颤动了一下，他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写满了悲哀和愧疚，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是老夫不愿为他求情，是不能求情啊！”

“哪有什么不能！”武拾道喊道。

这时，御史郑自谦上前来说道：“武将军，你可知道，如今的三公，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太傅大人，一个是太师李川会，从前的太保刘致，就是因为当年的案情，被贬为幽州吏。当时陛下气昏了头脑，一声令下将所有为谌昔求情的人都贬黜了。假若当时太傅大人也被贬，如今的朝廷，还有谁能在顺宁公主和太师的把持之下，为陛下和天下道义争得一线生机？”

武拾道沉默了一会，才挤出一个无力的笑来，他说：“可是，这都与我无关。”

他的目光忽地破碎了一般，染上了绝望和心酸，他咬着牙说：“哥哥已经不在了，你们再怎么苦心孤诣、卧薪尝胆，都不过是为了你们信奉的天子！而我，我只信奉哥哥一个！”

风雨声淅淅沥沥，武拾道背过身去，只丢下一句话：“你们走吧，武某不送了！”

然而甘盘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国舅张崇对甘盘抱怨道：“这个武将军，目无君上，还有什么可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走吧！”

常侍李冰看看武拾道，又看看甘盘，只好委婉说道：“既然如此，武将军镇守边关也辛苦了。只要不与顺宁同流合污，也算是为陛下尽心尽力了。”

这时，沉默良久的甘盘开口了，他的声音苍老且有些颤抖：“武将军啊……你真是误会老夫了，假若老夫只将谌昔当做棋子，只是信奉天子的忠臣，老夫今日也不会冒着雨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