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大阪。
细雨微朦,正是樱花满天纷舞的季节。危管组和引渡组一行共六人来到任务地,眼前景物与想象中大相径庭。
山野一望千里,漫山樱花染遍,四野无人。空气中泛着凉意,但算不上刺骨,淡淡的花香夹杂在其中。雨水打湿了地面,花瓣斑斑点点,在泥泞里化作春泥。
这氛围勾起具恋一股熟悉的记忆,她穿过斜风细雨向远处望去,看见一片青草萋萋。
樱花十里蜿蜒,却是荒冢处。
她后知后觉,点开手机屏幕:“今天是……”
朴中佶迈过来一步,声音擦着她耳朵响起:“清明。”
具恋抬头,一把伞罩在她的头顶。
清明时节雨纷纷。
清明是中国人的节日,于是似乎千年来都依循着中国人的这一句判词。这一份清寂萧索亘古不变,一半是中国人千年前的透彻,一半是东方人千年后的情怀。
朴中佶率先迈开长步:“走吧,你们时间紧迫。”
他走出去两步又停住,转过身抬起伞看着具恋。
具恋反应过来,跑两步钻到他的雨伞下。
盂兰盆节才是日本的清明,就算过也是祭拜自己的先祖。一个对他们来说再普通不过的细雨纷飞的日子,当然没人想得起异国的冤灵。这山野人迹罕至,她们很快在一处坟冢找到了李相京。
那荒坟没有名字,只有坟头青青的野草,头发全白的老人站在坟前,惟形与影相吊。
她们一行人站在远处,看着李相京站在坟头祭拜。
“难怪他在这时候来日本……”崔俊雄说,“不过他祭拜的人会是谁啊?”
具恋看他一眼,青年人年轻的面容上带着未经世事的天真,她问:“李相京几几年生人?”
“四一年,怎么了?”
公元1941年,日帝强占期,具恋被借调到战时引渡小组,引渡的多是被欺侮至死的平民和战士们的亲眷,看尽悲与离。而朴中佶终日在战火里穿梭,不分昼夜。
这些崔俊雄不知道。
他当然也不知道,二战时期李相京的父母被当做劳动力掠夺至日本,未及解放便客死异乡。
崔俊雄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我看他也不像是要自杀的样子……”
林隆求把鲜红的手机页面推到崔俊雄眼前:“数据是不会骗人的,走吧。”
具恋拉住他:“等等,这样太突兀了。”
“那怎么办?”
“得先将他当做日本人才行。”
崔俊雄道:“开什么玩笑,谁会说日语?”
他话音落下,全组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同一个人。
朴中佶后退半步:“我只负责交接日方和最后的引渡。”
具恋看着他:“中佶。”
“……”
他们在具恋的建议下挑了个李相京旁边的荒坟站定,也装出祭拜的样子。
朴中佶先用日语同李相京搭话:“为什么在这样的日子过来,日本人也过清明节吗?”
李相京转过头,似乎愣了一瞬。但他举止很快恢复儒雅,同样用日语回答:“我是韩国人,来这里祭拜我的父母。”
朴中佶从善如流换回韩语:“难怪,我们也是韩国人。”
“哦,这样巧。”异国看见同胞格外兴奋,特别是在这样的场所,“怪不得方才见您有些晃神——你们是来祭拜什么人?”
几个人呆住,对视了一圈,最后崔俊雄指了指墓碑含糊道:“我们是他的后人。”
李相京看着乌泱泱的六个人,愣了半晌,最后笑道:“您家先祖可真是后嗣兴旺。”
一番寒暄后,他继续未完成的事情,扫净了坟前的樱花瓣,将一束□□放在坟头。
他直起身,看着坟包带着温和的笑意,轻轻道:“就这样在这里安睡吧……可惜大阪没有金达莱。”
他做完这一切便要走,崔俊雄冲出来急道:“天气这样好,一起沿着山野走走吧!”
李相京停下脚步,望了望阴雨连绵的天气,看着崔俊雄不拆穿地微笑。
朴中佶遣金秀仁和张在熙先去和日方办好交接手续,剩下四人和李相京一起散步。
所有人都走了,崔俊雄却没动,具恋看他不对劲,走过去拍拍他:“愣着做什么?”
“不知道。”崔俊雄本人也一脸迷茫,“我只是见他总觉得亲切。”
具恋默然。
“我的双亲很早就去世了,在日帝强占时期,他们被强行掳来日本,不堪折磨死在这里。那是我很小的时候。”李相京边走边说。
崔俊雄问:“您恨他们吗?”
“当然,所以要以史为鉴。”
他面目平和,具恋觉得很熟悉。她想了很久才想起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平和——那是第一次引渡,她应亡者的要求去看望他人间的女儿,当时同崔雅贤交谈的那个老人,也是这样的平静无波,那是一个人阅尽千帆后才能磨砺出的通达透彻。
这样的人究竟为什么会有自杀的念头,具恋也开始不解了。
她试探着问他:“您祭祖之后回去吗?”
“我么,不回去啦。”李相京说,“我一生无儿无女,孤独感环绕着我。我纵横半生,唯独害怕那样的感觉。”
崔俊雄问他:“您没有娶妻吗?”
李相京摇摇头:“我从没有爱上过任何人,好像冥冥之中我便知道,我要这样孤独地度过一生。”
崔俊雄不解:“宿命吗?”
“或许是轮回。”他觉得自己讲得深了,没所谓地笑一下,“这是灵魂里的事情,我也说不清楚的。”
具恋看了朴中佶一眼。
如果今生寻不出因果,那么便是……刻在灵魂里的伤痛。
她的目光落回到崔俊雄身上。
原来从那个不堪折辱自杀而死的母亲开始,命运的齿轮从未停止过转动,前世今生环环相扣,兰因絮果步步为营,永远困住一些人,永远隔开一些人,最后变成了李相京这一世无解的死局。
和危管组需要拯救的普通自杀者比起来,灵魂上刻有伤痛的人更为棘手。因为前者只需帮他们在迷惘未定的未来里找方向,后者却是向已成定局的过往讨说法。
何况这份过往,一回溯,便动辄两场人生。
幸好,这一次,崔俊雄在这里。
具恋看着在李相京旁边说说笑笑越走越远的年轻人,微风挟雨拂过面颊,头顶上拿把伞一直没有挪动半分,她突然对朴中佶道:“你知道他是谁吧。”
“知道。”
“那你猜一猜崔俊雄是谁。”
“我也知道。”朴中佶说。
具恋看向他。
“我想,”朴中佶望着前面两人的背影微笑,“我在战场上引渡时,曾与那个转世的孩子对视过一眼。”
雨不觉中停了,天空放晴,粉红色的霞光染透了半边天。
“我想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朴中佶调出名簿拿给具恋,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李相京的生命将停在4月5日子夜。
远处,斜阳西沉,最后一丝日光没入了地平线。
李相京生命的最后时光在他幼年的小屋里度过。
他在煤油灯的火光前毫无征兆地倒下了,朴中佶不知去了哪里,具恋让林隆求在屋里守着李相京,自己将崔俊雄拉到了小屋外。
“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她拿出一张残旧泛黄的老照片,递给崔俊雄。
崔俊雄接过照片:“这是……”
“上一世的李相京。”具恋看着他,“他是你前世的父亲。”
崔俊雄猛一抬头,震惊地看向具恋,具恋点点头,给他肯定的答案。
崔俊雄拿着照片的手猛地颤抖,脑海里轰然一声,一股巨大的哀伤翻江倒海,那是灵魂深处,血脉与血脉间的悲鸣。
他转身踉跄了一下,不管不顾奔向屋内,跪在李相京的床头握住了他的手,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却哆嗦着什么话都说不出。
“我见你很亲切,若我有一个你这样的儿子,晚年或许不必如此痛苦。”李相京伸出另一只手擦去崔俊雄的泪水,爱怜地拍了拍他的头,笑道,“宿命吧。”
崔俊雄红着眼睛笑:“也或许是轮回。”
具恋的眼泪落下来。
八十年前她和朴中佶争执不下的问题,有朝一日居然亲耳听到了答案。
屋外忽然灯光大亮。具恋走出屋外,看到了先前无故消失的朴中佶。
星辉落下,灯火融融,朴中佶正步步走来。他一身黑色西装,身披一件朝鲜时期的外袍,长袍迎风在夜色里飞舞,衬得他摇曳生姿,又极庄重肃穆。
樱花纷扬满目,万千红粉皆成陪衬,夺不去他脸上一点艳色。
他的手中,握着一枝不知道从哪里折来的金达莱。
金秀仁和张在熙正好带着日方的阴间使者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与朴中佶做交接。
日方将盖好章的文书交还给朴中佶,朴中佶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说:“我记得你。”
那人显然早就认出了朴中佶,吓得连道惭愧。
一百年前,他是日本阴间耀武扬威的首领,将一批又一批朝鲜亡灵引渡到日本,直到走马灯引渡管理部差使大将朴中佶出面,正式下了不再忍让的通牒。
一百年后,他温声细语,握手,鞠躬,递过文书,所有谦恭倨傲都被匡进盖着两国公章的白纸黑字里,一举一动有章可循。
这是主权平等,他们用了一百年终于学会。
朴中佶一转身看到哭得两眼通红的崔俊雄,他哽咽着同他说拜托了组长。
“现在没有你能做的事情了。”朴中佶说,“你连他最后一刻都无法直视,还能做些什么。”
他转身走进屋内,在李相京的床头坐下,将金达莱轻轻搁在他的枕边。
李相京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神志已经不再清醒,正躺在床上艰难地喘息。
这是他第三次引渡李沅,又是一个夜晚。
具恋坐在他对面,他看着她,轻轻道:“你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很多。我记得你以前难以面对亡者的最后一刻,所以我让你去引渡罪犯。”
“我只是稍微变得麻木,现在依旧不容易。”
“任谁都不容易,”朴中佶说,语气难得温柔,“但这就是使者的工作——守着亡者的最后一刻。”
“那么你现在也能理解我的工作吗?”具恋道,“你不该责难崔俊雄,你所做的是守着亡者最后一刻,而崔俊雄却是守住了生者的最后一刻。”
朴中佶看她半晌,具恋静静等待着。
他终于要开口,李相京的呼吸戛然而止。
灵魂很快离开了身体,然后迅速变成具恋最熟悉的模样。
那是年华正好的李相京,也像极了李沅。
前世今生的记忆回笼,他看着朴中佶,震惊地无以复加:“世子殿下……”
“都说了我早已不是朝鲜世子。”朴中佶站起来,“还算是你这一世有所建树,生命最后一刻还能将这么多人折腾来这么远的地方。”
门外依然是引渡的长队,朝鲜走马灯人手不足,介于李相京的身份,日本阴间抽调一批使者前来相送。
李相京的迟钝和前世的李沅如出一辙,任何殊荣给他他都仿佛不知道应该骄傲,他只是在走前悄悄喊具恋,指指朴中佶带来的金达莱:
“请记得帮我拿上那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