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斯年很快带着一行人,押着何明远,抬着那尸体一道回了巡捕房。
何明远人生初次以这种方式进局子,刚开始还挣扎辩解,随后眼见无望便干脆什么也不说了,百无聊赖地望着周遭,像一只刚刚被捕获就被四脚朝天倒挂着的野猪。
两个小警察把他一路带到审讯室,平日里扛丧总是来回出入巡捕房的停尸间,几乎没有机会进到审讯室,今天可算是借着机会开了眼了。
这审讯室四面都是斑驳的石灰高墙,虽然很宽敞,但迎面而来的压抑之感,像是把人硬生生关在倒扣着的铁箱之中。
地底下渗出来的水渍从墙根蔓延到能齐腰的位置,配合着周遭阴冷的环境,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一股子不知哪来的霉味熏得何明远眼前直起朦胧的白雾,瘦削的身影不多时就哆哆嗦嗦缩成一团。
他就这样坐在桌子上,手脚被铁链紧紧拷着,弓着背,百无聊赖昏昏欲睡。
章斯年信步走进审讯室,拖出椅子坐下。
“要我说,你们不就为了抓杀人凶手吗?”何明远先发制人对章斯年说。
“你什么意思?不妨直说。”章斯年也不拐弯抹角。
“我是说,你们为了抓凶手,我呢,为了抓狐狸......”话没说完他瞥了一眼章斯年,应该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说白了这关键也出在狐狸上,你们把我放咯,咱先把狐狸这事解决了,仵作那边也需要时间验尸,你们该审的该查的也都差不多了,倒不如咱们合作,一举两得。”何明远心下盘算着,借着这帮警察的力量抓住狐狸,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坐享其成。
“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心里那点小伎俩?你心里打的算盘声吵到我了。”章斯年也没惯着他。
“哎,这么和你说吧,昨天你们抓住那哥们儿不是说自己看到尸体了吗,按我说,这就是狐妖杀人以后被那兄弟遇到了,正好起了歹意,搜刮了钱财准备跑路。”
“狐妖杀人?你怎么知道他的供词细节。”章斯年玩味地看着何明远。
“我虽然不聪明,但是我不聋,那哥们儿一只在隔壁喊冤呢,刚停下来。”
就在这时,陈小四推门而入,在章斯年耳边说了句什么。
何明远眼睛提溜一转,拉长了人中,梗着脖子往边上伸出二里地,只为偷听。
“那既然没什么用,动手吧。”章斯年掸了掸袖口的灰,起身欲走。
“不是,不是,爷,怎么就没用了,哎!”在小四靠近他时,何明远大叫起来。
岂料小四解开了何明远手上的镣铐,道:“没你什么事了,回去吧,但是眼下皮毛贩子这案子涉及到人命,凶手落网前,你别再自找麻烦了。”
何明远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怒了怒鼻子:“我就说小爷我良民一个,怎么着,白费力气。”
“你是想在这多待两天吗?”
“那倒也......不是。”
“那还不快走”
“得嘞,大人......”何明远还想再讲话,被章斯年及时打断。
“叫警官。”
“好,章警官,有活儿的话,到纸行胡同找我,来者不拒,何明远啊,记住了,您多照顾。”何明远做了个揖,三步两步跳出大门。
“这人真是,一股子混不吝气。”陈小四不屑道。
“我觉得他挺有意思的,如果不捣乱的话。”章斯年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他很快就想收回这段话了。
何明远走出巡捕房大门,看到马神婆左手正拿着一枝光秃秃的柳条,右手捧着一碗清水,意味不明地望着自己。
“小兔崽子,抓个畜生还能给自己抓进局子,真丧气。”神婆说着,含了一大口水,喷在柳枝上,使劲往何明远身上抽。
“哎呦,哎呦,娘哎,我和您什么仇什么怨啊。”何明远连忙躲闪。
“去去晦气,可别把霉运带回我家里头。”
母子俩在路上相互打闹着,往家走去。
“眼下怎么办?那畜生跑了,要是它再回到金家去,这钱咱就拿不到了。”何明远双手扣在后脑勺上,思索着。
“当然是抓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祖师奶奶的老理儿。”神婆眼神坚定。
“还是老娘你仁义,那我就先回了,您抓到它以后早点回家给我做饭,我还饿着肚子呢。”何明远起身要跑,岂料神婆在后面薅住他的小辫子,很快让他动弹不得,轻轻一扯他就老老实实转了个圈走了回来。
“哎,哎,您说话就说话,薅我这命根子干什么,疼死我了,哎呦。”何明远连忙护住后脑勺。
“既然不能在金府抓住它,就只能去它老巢了,那畜生鬼道得很,你得摆个阵给它。”
“哦,啊?谁?我啊?”何明远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恨不得窜到天上去。
无奈他只能带上神婆给准备好的法器,径直朝北塔走去。
这里依旧是草木丛生,阴气逼人。
找到了大概的位置,何明远甩开膀子挖了一个大坑,扔了一只活鸡进去,因为想克扣点钱,他买了最瘦小的那一只。
坑周围用松枝做了遮掩,在附近几棵树上做了透明的引线,拴上驱邪的铃铛,又按照卦象贴好符纸阵法。
一切布置妥当后,何明远躲在一棵巨大的树干后,点燃一炷香,香雾随着气旋升腾,在空气中四处摸索缠绕,这香可以掩盖人的气味,以免他被狐狸提前盯上。
不多时,何明远这厮就倚在树上打起了瞌睡。
“叮铃铃,哐......”
上钩了!
“谁这么缺德?”踩中机关的猎物竟然开口说话了。
何明远凑近一看,一个男人正坐在大坑前的空地上,那人竟是章斯年。
“哎呦,这不是章警官吗?您怎么在这呢?遛弯啊?”
“少废话,拽我一把,我不是让你老实点吗?你还想再进去是不是。”章斯年蹙着眉毛略带愠色。
“哎,你这人,耍威风是吧?你自己不长眼睛往圈套里钻,现在又怪我,我还没说你耽误我抓狐妖呢。”
“你。”章斯年想不到更坏的词了。
两个人争论不休,一阵阴风刮过,伴随着一声尖锐的狐鸣,一道灰白色身影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径直掉进了何明远的陷阱当中。
“我去,说什么来什么,看到没,小爷我抓住了。”
何明远一手持桃木剑,一手持符纸,冲到坑边往下望去。
那畜生竟突然一蹦,险些跳出坑口,何明远急中生智,一张符纸拍在狐狸面部,狐狸竟然真的掉回坑中,一动不动,他随后跳了进去,拎上狐狸和鸡爬出了坑。
章斯年伸手拽他,他也就欣然握住借了把力。
“我说什么来着,狐妖,不是狐妖的话我这符纸能好用吗?
“你那一掌别说狐狸了,就算是人恐怕也能让你拍晕了。”章斯年没着他的道。
“既然抓到了,它有惹了那么多麻烦,直接杀了吧。”章斯年补充道。
“哎,那可不行,它身上邪祟已除,现在就是一只小狐狸而已,杀生的事我可不干。”
“那只鸡呢?就不是杀生了?”
“回去就炖了,进肚子不算白死,不吃它我就饿死了,我要是饿死了才叫真的杀生。”
“歪门邪道,强词夺理。”
两人一前一后,往狐狸来时的方向摸索着找寻。
“你觉得狐狸是杀皮毛贩子的凶手吗?”何明远问道。
“不可能,死者身上的痕迹我看了,致命伤在枕部,也就是后脑勺,身上也有打斗痕迹,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十有**我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你是怀疑那个抓到的人?既然有答案了,那就直接定罪好了。”
“何明远,你要是做警察这世界上得多多少冤假错案,我是怀疑他,那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抓伤,而且鞋子带泥土,但这并不能直接说明他就是凶手,我需要有力证据。”
“你都有这官印在身,判几个小毛贼怎么了?况且那贼就算没杀人,偷死人的东西不也是混蛋吗?”何明远啐了一口痰道。
其实他心知肚明自己如果遇到了大概率也会顺钱跑路。
“我们是最接近真相的人,也是最接近罪恶的人,案子判对了,死者沉冤昭雪,案子判错了,就多了一个人蒙受不白冤屈。”章斯年望向天空,北斗星正闪烁在苍穹之上。
“文邹邹的,没意思。”何明远挠了挠脖子,看向章斯年,眼前这个少年眼神中闪烁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光辉,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让人觉得周遭一切黑暗都被驱散了。
何明远不是喜欢感慨的人,疲于奔命的人从降生起就没有理想。
如果可以,他何曾不想成为光明的人,成为章斯年这样的人,但现实的打击总比理想来得更快。
“我觉得你这个人应该挺义气的。”章斯年也顺势看何明远。
“哎,不意气用事是我何明远的人生......那个叫什么来着,什么信。”
“信条。”章斯年提醒道。
“哎,对,就是这个什么条,意气用事没用,没好处。”
“我说的是义气,讲义气的那个义气,不是意气用事的意气。”
“那不是一个意思吗?有区别吗?我不认识几个字,都差不多吧。”何明远不耐烦道。
何明远话音刚落,突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听上去是轻盈的脚步声和草叶间彼此摩擦的声音。
两人心下一沉,轻轻拨开前方草丛。
眼前竟然蹲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