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事该从何说起呢?
应该得从上个世纪初那个漫长极夜前含糊不清的黄昏开始。
那时候我太姥姥在奉天老城生活,母亲给我讲过很多她的故事。
她说过去东北房屋中是分南北炕的,家里的老人住在南炕炕头,小辈的一般住在北炕上。
南北炕通常在山墙下连上一截,也就是形成一个“U”字形,一般的家庭都会把祖宗牌位供在这多出去的一截上,寓意视死如生,早年间东北人时常供奉的“胡黄白柳灰”五位仙家也住在这里。
相传,奉天被称为“龙兴之地”是因为这里暗藏一条龙脉,龙脉之中藏有从未现世的无价之宝。
而这“胡黄白柳灰”五大家族共同守护龙脉与奉天一方安宁,他们的图腾分别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
五大家族各执对应火、土、木、水、金,的五行碎片,五张碎片可以组成一张龙脉图,配合阴阳令两张符纸上的口诀就可以解开地图真相找到龙脉。
母亲说她家的供桌上还有一个很漂亮的漆木盒子,做工奇好。
她很喜欢这个盒子,曾经偷偷打开过,印象里里面是两张小纸人,上面依稀写着几个字,只是那时她还没有上学,所以并不知道其中深意。
这盒子后来随太姥姥一同下葬了。
有一次姥姥说起,那个盒子并不是太姥姥的。
战争爆发时她们一大家走死逃亡,太姥爷带着太姥姥逃难时遇险,被一个黑衣人救下,盒子是那个人留下的。
里面的小纸人其实是一种封建社会中流行的巫术,那时的人认为用这种纸人可以代替活人吸引鬼怪的注意,从而达到躲避灾难的作用,它有个名字叫作“替身”。
脱险以后太姥姥觉得对恩人无以为报于是就把这个盒子和祖宗一道供奉。
日日如此,朝暮往复。
我想,那个年代的人多少都揣着些故事。
也许是爱而不得的情人,也许是离散的旧友,也许是故去的亲人,也许是曾经几近飘零的家国,也许只是今朝日晖不同昨日的感叹。
我没见过那个老太太,但从今人的口吻中她的形象模糊可见。
本来只是当作故事听听罢了,但如今我回到沈城,也就是曾经的奉天。
偶然间的一次奇遇,让我重新串联起了这座城中的一些往事,其中有那么几处竟与母亲复述的太姥姥旧闻有所重叠。
这事好歹有快一百年了,很多细节不可考了,真真假假已经很难分清,所以我也全当一本小说来写。
那是千禧年的夏天,我考上了沈城大学,因为从小长在外地,我对这个名义上的老家并不算熟悉。
高考结束后,填报了很多志愿,沈城的学校只填了这一所,但或许是缘分使然,我被录取了。
我以最后一名的成绩考入了沈城大学中文系,开始了散漫的大学生活,看着周围同学一个个成绩优异,而我却只能做条咸鱼,多少心有不甘。
大学城里年轻人多,但我偏偏不爱社交,因此也就有了更多时间去逛逛这处曾经风光的“龙兴之地”。
因为喜欢收藏旧物件的缘故,所以每到一座城市我就会跑去旧货市场逛一逛,这次也不意外。
沈城的旧货市场有很多,揽军路滑翔、鲁园古玩城、小河沿早市等等,光去处就两只手数不过来。
那天一大早我就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到滑翔去,因为是热闹的市区,所以有很多老头老太太一路同行。
说是市场,其实就是沿街摆货的摊位一条街,市民们把自家废弃的二手物品拿出来售卖,过去补贴家用,今天变成了一种能赚点钱的休闲方式。
上到玉石铜钱古玩陶瓷,下到日常用品锅碗瓢盆,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这里买不到。
我平常喜欢买一些旧书、破磁带什么的,零几年的时候这些东西正流行,今天却逐渐淡出流行舞台了,想来自己真没眼光,当时就应该多淘一些CCD留下卖给今天的大学生。
我信步在这条街上,东看看西摸摸,周围人声嘈杂,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穿透人群朝我翻腾过来。
“绝版唱片便宜卖!”
“旧衣旧碗旧磁带,买定离手别放赖。招财进宝都平安,热热闹闹自在闲!”这里人操着一口质朴的东北话互相打趣着。
摊位一字排开,中间过道有限,行人彼此倚靠着挪动,有时无意间撞到身边的人,也没人恼,反倒嘻嘻哈哈,自在鲜活。
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拐弯处的书摊前停下的脚步,这里有我当时正缺的第二十册《龙珠》。
“老板,这漫画多少钱?”我拿起书问到。
老板忙活着给其他客人找货,看了一眼:“八块,买两本十块。”
我点了点头继续翻看着其他书,身边忽然挤过来一个黑影,是一个佝偻着身子,似乎眼神不好的老头,拿了个放大镜挑挑拣拣,因为离得有些太近,所以我有些嫌恶。
不屑理会他,我拿起旁边一本集子翻开,老头似乎也瞬间就被它吸引了,小心翼翼地凑过身来。
这书通体牛皮黄色,纸张非常薄脆,好像一使劲就要掉渣。
我耐着性子往后翻,确定这是一本《奉天时报》刊载的悬疑志怪小说的总集,作者叫徐曦娴,应该是有心人一张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又装订成册的。
这报纸记录的就是上个世纪初民国初年的奉天奇闻改编而成的小说。
我对这本书产生了兴趣,连忙问老板:“老板,这本多少钱?”
老板瞥了一眼,摆了摆手:“这玩意就是破报纸剪出来的,要是整张的还能值点钱,你要是诚心多买几本漫画,这本就送你当彩头了。”
就这样,我匆忙准备付钱,想要赶快抱着一大袋子旧书,离开市场。
“小伙子,小伙子,咱们商量一下,你把这集子让给我好不好。”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
我知道这声音是从刚才那个老头嘴里传出来的,但不想理会他。
初来乍到我并不想给自己招惹任何麻烦。
见我没准备开口,老头继续补充道:“我知道你喜欢这本,君子本不应该夺人所好,但我与这书渊源颇深,你开个价,把它让给我吧。”
“渊源?什么渊源?如果你能说服我,那这书我就让给你。”听到他这话,我突然来了兴致。
我倒想看看,这个看起来至少九十岁,说话颤颤巍巍的老头能为了这本不起眼的破报纸,编出怎样惊心动魄的瞎话。
“你有时间吗?如果方便的话,咱们去旁边公园里坐下来聊吧,我恐怕要浪费你一些时间。”老人皱巴巴的脸上挤出几分抱歉的笑意,透过那个略微蒙尘的角膜,我好像看到背后有一个意气风发的灵魂。
他年轻时应该是那样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冒出这样的念头。
“好。”我举起手腕,艰难地看了看滑到小臂上的手表,时间还早。
就这样我和怪老头两个人踉踉跄跄地挤出了市场。
“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干嘛还来挤市场啊,磕了碰了多遭罪。”我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开始找话聊。
“闲不住。”老头言简意赅。
不多时,我们便来到公园处,正遇见剧团在小区附近展演京剧。
阳光斜着淌进凉亭,一出戏清晰地展开在我眼前。
一大武生扮相,头戴白色夫子盔,内穿侉衣,外扎白硬靠,搭三肩,系红绸,脚踩厚底靴,手持尖枪,一出精彩亮相,上台站定。
缓缓唱到:“隔墙之内有婴儿声,催马向前来看定。”
跪坐在台子另一边的是一个身穿素色帔,头戴包巾,面容清秀的女旦角。
那旦角侧身看到武生,念白道:“将军救命。”
那武生又唱到:“忽见主母荒郊倒,糜夫人呐!臣赵云来迟罪难饶!”说着,便下跪请罪。
旦角缓缓起身,念道:“将军快快请起。”
看台上人唱着,掩面痛惜。
看台下人听着,眉头紧皱。
我虽然对戏不太了解,但这故事我确实曾听过,是京剧《长坂坡》。
这戏唱得是,三国猛将赵云赵子龙七进七出曹营救少主阿斗的轶事。
台上正演得这段是糜夫人托孤,《长坂坡》中的**之一就是糜夫人为了不拖累赵云,选择投井自尽。
这处有一个标志性动作,叫“抓帔”,就是指赵云想要拦住糜夫人,结果只抓住了糜夫人身上披着的这件外衣,而旦角演员则金蝉脱壳般,丝滑的从衣服中钻出去。
在戏里这是一个就义的英勇动作,戏外却考验对手演员的基本功,能不能演好这个“金蝉脱壳”,全看两位演员的精准配合。
待回过神来,我和老头已经坐在长椅上。
“我有位旧友,糜夫人唱得好极了。”身边这位老人开口说到。
我不知说什么便“嗯”了一声。
只见台子上饰演糜夫人的旦角放下阿斗,待赵云去捡起孩子的功夫,她几步迈向象征井沿的椅子,随即站了上去。
赵云在身后反应过来,赶快抱着孩子一个箭步飞身上前去,试图扯住糜夫人。
然而此时空空拽住的只是糜夫人的帔子,这便是戏中的“抓帔”了。
众看客此时都屏住呼吸,争相望向楼下台子。
一出戏众人早知结果,却仍然期待命运的眷顾。
从古至今看客们总是如此,他们期待着好人应有好报,尽管现实中结果往往不尽人意。
我回过神来,翻开这本书,趁着老头听戏的间隙读了两页,这个徐曦娴文笔出奇的凝练精准,与我喜欢赘述的书写习惯不同,这文笔即稳健又不失对细节情绪的把控。
她在故事开头写到:初次见到两位是在北塔,正值早春,乍暖还寒,入夜以后城中的古怪精灵竞相出没,那时我刚进入报社为新书寻找素材,一切悄然发生。
老头望着台上的人,缓缓开口:“我记得,是民国初年,早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