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微微亮,高觉进殿请安,发现李祜政驾崩多时,程妙仪殉情在旁。她脸上的笑容,比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绚烂美艳。
昨夜他老毛病犯了,程妙仪让他先行下去休息。有了前尘种种,高觉放心无疑。不想这一去,他与李祜政此生的主仆缘分到了尽头。他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给二人磕头送行。
圣驾殡天,举国同悲。李珩荣亲送先帝灵柩,哀难自持,众人久劝无益,直至他伤心过度晕倒在陵前,才被送回了宫中。一月之后,新帝登基,册封嫡妻秦飞琬为后。新帝纯孝,秦飞琬又身怀有孕,封后大典暂不举行,择日再议。
“诶,别动,我来。”
椒房殿中,秦飞琬正要蹲下捡东西,李珩荣正好走入殿内,大步走去了她身边,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放到了她手上。
“还不到五个月,行动尚算便利,皇上不必紧张。”
“怎么能不紧张呢?”李珩荣扶了秦飞琬坐好:“这是我们的孩子。”
见李珩荣郑重不已,秦飞琬笑了笑,不与他争辩。李珩荣环视殿内,奇怪道:“我知道你不喜跟前人多,怎么夕云那丫头也不在身边伺候着?”
“方才御医开了安胎的药食,她不放心旁人经手,亲自去了御膳房。”
闻言,李珩荣叹了口气,面露忧色:“这么贴心的丫头,你定然是舍不得了。”
秦飞琬问:“皇上何出此言?”
李珩荣犹疑了片刻,才是说道:“冲垌关一战能大获全胜,多亏了安昭硕相助。我有意调他回临安,他坚称在军中自在惯了,受不住临安的规矩束缚,安国公年又年事已高,他希望能近在跟前尽孝。可居首功之人,若是就这样离开临安,难免惹人猜疑是我苛待功臣了。”
“皇上是想给安将军和夕云赐婚?”秦飞琬听出了李珩荣的弦外之音。
“不错,我正有此意。”李珩荣点了头:“不过夕云是你身边的人,总要问过你。”
近些日子来,秦飞琬确是在替夕云物色人选,安昭硕不失为一个上好的归宿。以安家人的品性,她相信夕云嫁过去决计不会受委屈。只是太远了,秦飞琬舍不得。她有心拒绝,又不好直接驳了李珩荣的提议,委婉问道:“以皇上对安将军的赏识,欣赏或巴结他的王公大臣不会少,皇上缘何会想到夕云的头上呢?”
“有好去处,必是要以你身边的人为首,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李珩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打趣。
这话逗笑了秦飞琬,但没有说服她:“按说,下人的终身主子说了算,然而我与夕云情如姐妹,不能不顾她的想法。皇上可否等我问过了她再做决定?”
“自然。今日是来与你商量,而非下旨。”李珩荣开明地应下了。
两人说笑间,夕云端着药膳走了进来。较之往常的从容稳妥,今日的她看上去很是不自在,盛药膳时差一点烫到了自己的手。
秦飞琬连忙拉过夕云的手察看,确认她没有被烫伤,才是松了口气:“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见李珩荣也看着自己,夕云欲言又止。
料定夕云是碍着李珩荣在不好意思,正要开口,李珩荣已经站了起来:“宣正殿内还有政务未处理完,我先过去。你吃了药膳歇一会儿,我晚点回来看你。”
夕云诚惶诚恐地后退了几步,福身恭送。
秦飞琬感激一笑,送了李珩荣出去。转回身时,见夕云整个人愣愣地出着神,秦飞琬心头的担忧更甚,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问:“出什么事情了?”
“奴婢斗胆,请娘娘替奴婢做主。”夕云噗通跪在了地上,磕头恳求。
关心则乱,秦飞琬着急了:“你这丫头,话说得不清不楚,我从何为你做主?”
听了这话,夕云直起上身,抬头看向了秦飞琬:“方才在煎药膳时听到宫人们闲聊,说是安将军不肯留在临安,执意要回安国公府。皇上体恤功臣,有意为他赐婚。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该有此妄想,但此生若不能长伴安将军左右,奴婢也无法再嫁与旁人,求娘娘成全。”
没料到夕云的失常是出于这个原因,秦飞琬极是诧异:“你……心悦安昭硕?”
“是。”夕云坚定地点了头:“当年风雪中匆匆一面至今难忘。四皇子之乱,皇上与安将军冲垌关一役名震天下,奴婢仰慕安将军威名已久……”后头的话,夕云羞于多言。
秦飞琬了解了,也放心了。她扶了夕云起身站好:“想是姻缘天定。在你回来之前,皇上正跟我商量着要给你和安昭硕赐婚。安国公府的日子安逸不假,到底路途遥远,边关苦寒,我原打算过些日子寻个借口替你挡下,如今你自己有心,我再没道理强行留人了。”
说着说着,秦飞琬哽咽了。主仆多年,情谊深厚,她纵是深明大义,愿成人之美,但逃不过人之常情的依依不舍。
夕云瞧着心里阵阵发酸,也红了眼眶:“是奴婢自私了……”
“傻丫头,终身大事上,你只需对得起自己就好。”秦飞琬摇了摇头:“你有了好的归宿,我只会为你开心。虽说这一去山长水远的,可只要有心,总是能见着面的,是不是?”
“是。”夕云落下泪来:“无论奴婢身在何地,都会日夜替娘娘祈福。时机得当,一定会回来看望娘娘的。”
“好丫头,不枉我疼你一场。”夕云的懂事教秦飞琬欣慰不已。
夕云心有戚戚,担心秦飞琬哀极伤神,硬生生平复了心绪,伺候她用了药膳。待用完,秦飞琬计划起了一桩紧要的事:“皇上赐婚是一般人望尘莫及的尊荣,但世俗之见不可不顾。你一女子孤身远嫁,[名正言顺]四字尤其重要。明日你随我回趟秦府,我请爹爹收你做义女,让你以秦府二姑娘的身份出嫁。待你去了那边,才不会有人敢在此事上小瞧了你去。”
自己要弃秦飞琬而去,秦飞琬却为自己考虑得这样周全,夕云感动又内疚地跪地叩谢:“谢娘娘大恩。”
“不过,”秦飞琬继续叮嘱道:“你万不可以此自矜,目中无人,冲动莽撞的性子也得改一改了。”
“是,奴婢记住了。”夕云信誓旦旦地保证。
看着夕云一副欣喜待嫁的模样,秦飞琬颇有一种“女大不中留”的感慨,转而又忍不住自嘲自己的婆妈心态。她没有再多言,笑着让夕云免了礼。
当天晚上,秦飞琬将夕云的心意告诉了李珩荣,李珩荣不禁怔了半天,惹得秦飞琬笑话了好一阵子。第二日,秦飞琬带着夕云回去了秦府。
早前,秦昭训已从李珩荣处听说了来龙去脉,秦飞琬简单言语了几句,他便应了她的请求,当场让夕云给他和秦夫人奉了茶,又去了秦氏的祠堂,在祖先面前禀告过。如此这般,夕云即改换了身份。只需等过些日子,大婚的圣旨一下,万事就都尘埃落定了。
此前安昭硕跟随李珩荣收复失地,进京面圣时,张翾飏与安玥菡也跟着来了。宁王府的人都认得安玥菡,皇宫又人多眼杂,未免徒生波澜,秦飞琬安排他们住在了自己的家中。这趟回来,少不得要与他们见上一面。
在夕云的搀扶下,秦飞琬去到了客房的别院之中。远远地,只见张翾飏与安玥菡正在比划着剑招。二人不打搅地选了一处地方坐好,安静地欣赏着。
夕云何曾见过如斯场面,只觉新奇有趣,看得津津有味。秦飞琬原是一样,可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二人使出的剑招似曾相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后,她的脑中仿佛绷起了一根弦,被人用力地拉扯着又松开,松开又瞬间拉紧,顿觉头疼欲裂。
强烈的不适感使她猛然记起多年前的那些梦境。在梦中,她的招式与眼前所见如出一辙。在此之前,她只将一切当做中毒后的臆症,想不通便不曾放在心上,这回她再难轻易释怀了。
发现秦飞琬脸色不对,夕云心头一惊:“姑娘,哪儿不舒服吗?”
“没事。”事有可疑,然尚无定论,秦飞琬不愿贸然说出,扰乱人心。
夕云放心不下,无奈秦飞琬坚称自己无事,不肯离开去休息。赶巧,张翾飏与安玥菡停止了比试。见到秦飞琬,安玥菡兴冲冲地跑了过来:“琬姐姐,你来啦。”
“拜见皇后娘娘。”张翾飏跟着上前问礼。
“奴婢……”
“诶,我可受不起。”
夕云要给安玥菡行礼问安,安玥菡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阻止了她。夕云不明白安玥菡缘何有此反应,秦飞琬却是心知肚明,掩口而笑。
“你是我未来的嫂嫂,我巴结讨好你都来不及,哪里敢受你的礼啊?”安玥菡说着,还给张翾飏使了使眼色,张翾飏示意她不要调皮。
昨天才与秦飞琬说定了的事,夕云没想到会这么快传到安玥菡的耳中。被人当场打趣,又有男子在场,她顿时羞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张翾飏有意打圆场,岔开了话题:“皇后娘娘,夕云姑娘,我先下去了,好让你们与玥菡能自在说话。”
秦飞琬颔首致意。临走前,张翾飏看了一眼安玥菡,安玥菡朝他做了个鬼脸。见他二人夫妻多年仍恩爱甜蜜如初,秦飞琬颇觉安慰。
“累了吧,坐下歇会儿。”张翾飏走后,秦飞琬亲昵地招呼安玥菡近来自己身边。
安玥菡依言坐好,秦飞琬递上了自己的帕子,让她擦一擦额头上的汗。安玥菡憨憨一笑,不客气地接过了。
“对了,刚才看你与张大侠的剑招感觉妙不可言,不知师出何人?”心有疑虑,秦飞琬试探到。
安玥菡环顾四周,确定无人近前,凑到了秦飞琬耳边,神神秘秘地小声道:“张大哥的师父确实很厉害,就是从来不许我们说出他的身份。这次知道我们会来临安,出发前他特意下了训诫,如若我们胆敢透露他的相关,再不用回去见他了。”
听到这话,秦飞琬几乎敢断定那些梦境的价值了,也知从安玥菡这儿是探听无望了。她笑道:“方外高人总是不愿受到世俗叨扰,我不问便是。”
“这倒是。其实吧,他除了脾气古怪,对张大哥和我都挺好的。”是非善恶,安玥菡分得清楚,提起那位老人家也是由衷地尊重。
秦飞琬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安玥菡的身上,没有觉察到,在她问了安玥菡那个问题后,夕云的神色有多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