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降世之日 第6章 第六章

遮光窗帘是不能作为降落伞来使用的，尤其是不能带着两个人再加上一个沉重的大背包从十八层落下不受伤，哪怕安羲家的遮光窗帘材料非常坚硬紧实。

但当下的情况特殊，安羲所在的十八层楼下恰好就是游泳池，窗帘提供的缓冲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消她们下坠带来的冲击力。

而她们二人当下显然也不属于寻常人类的范畴，不知为何身体得到了加强，这是黎和敢于这么做的最主要原因。

不过，这仍然是一次赌命，为了活命，只能如此，留在楼上只是死路一条。

简易的窗帘降落伞在半空中打开了，黎和与安羲在坠落到水池上方越二十米时身形一滞，随即降落速度明显减缓，接着她们砸进了泳池之中，溅起大量水花。

落水的冲击不算大，黎和神志清醒，第一时间丢掉了床单，解开武装带。安羲看上去也在扑腾，她神志也是清醒的，但不会游泳。

黎和拽着她，将她带上了岸。

二人倒在水池边大喘气，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缓了片刻，忽闻楼上再传来一阵爆燃之声，有散碎的建筑碎片从楼上坠下。

黎和连忙拽着安羲向远处跑开躲避，二人浑身湿透，那水池里的水被黑雨灌注，如石油一般挂在她们身上，腥臭难闻。二人此时无心去管，只是默然注视着被大火吞噬的整栋高层住宅，心情难以言喻。

三十年贷款，五年写作奋斗攒下的海景大平层，就这样没了。

家没了……她还能去哪儿？安羲欲哭无泪。

“走吧，别看了，人只能向前走。”黎和不善表达情绪，只能用最朴素的语言安慰道。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安羲振作精神问。

“去我家，我有些装备想去拿。我们这身衣服也得换掉。”黎和一边说着，一边拿过安羲手里湿透的登山包背在自己背上。

“不重的，我拿得动。”安羲道。

黎和没回应，也不打算将包还给安羲。安羲踌躇，还是让她背着了。

那里面的是二人当下仅有的物资，要说安羲从未担心黎和独吞，那是假的，她心中确实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但安羲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她，这个人是当下她身边唯一能依靠的人。

安羲转开话题问道：“你家在城南哪里？”

“城南车站附近。”

“那距离这里真的好远。”安羲思索道。

她们所在的滨城，地图整体上像是一弯向东开口的不规则月牙，月牙凹陷处就是海湾。安羲所居住的小区位于城东北，月牙的上端向海部，而城南车站则在月牙的下部。

“确实很远，现在咱们得徒步过去了，如果海湾大桥能走，跑上半天应该能跑到，走吧。”说着，黎和已经向住宅区外快步走去。

安羲连忙跟上她的脚步。

“黎和，你家里有家人吗？”安羲问。

“没有，我是孤儿，从十八岁起就一直一个人生活。”黎和简略回答道。

“我也是孤儿……”安羲有些吃惊地看向她。

黎和又不说话了，因为此时她正全神贯注地观察四周环境。安羲于是也随着她观察起四周的环境。

她们从东门离开了小区，安羲看到了自己停在路边的甲壳虫，被一层厚厚的黑雨污垢覆盖，鲜艳的红彻底变成了灰黑色。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告别了自己的车。

能见度太差了，二人出来时虽然是白天，可这四周昏黑得好似傍晚时的状态。而城市的所有灯光都熄灭了，再加上空气中始终弥漫着浓浓的水雾，能见度只有眼前的几米开外。

这一路上所过之处，都是被黑雨污垢覆盖的景象。街道和沿街的建筑、车辆，埋在灰蒙蒙的板结壳子里，好似被火山喷发后的岩浆吞没了一般，一片死寂。

街道上不见任何活物，鞋子踏在地面上，黏糊糊又湿滑，极为难走。

走出去不过一条街道，安羲就看到了堆撞在一起的一辆大卡车和三辆小轿车，还有一辆冲进店铺的SUV。此外，还有爆燃之后被烧得只剩下空架子的写字楼，整一幅末日图景。

看着眼前逐渐在浓雾中浮现的凄惨景象，安羲不禁心生悲怆的绝望之感，这世界到底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几天之内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跨海大桥走去，从大桥往城南才是最近的路程，而她们当前所在的位置距离大桥北部的上桥立交不远。

“这到底……还有没有活人啊……”安羲小声道，她有一种全世界只剩下她和黎和两个人的感觉。

“嘘，躲起来。”黎和好像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示意安羲噤声，然后领着她躲到了一辆路边的车辆后。

安羲此时也察觉到了异常，她的视线突然能穿透车子的遮挡，看到对面街道上出现了什么样的景象。

地面上的窨井盖被挪开了，有一个“怪物”从那窨井之中爬了上来。

那是个……人形生物？安羲不知该如何去形容它，它匍匐在地上，四肢虽还是人类的模样，可皮肤上却覆盖着鳞片，分泌出某种黏糊糊的液体，看上去十分恶心。

它以鳄鱼般的姿态行走，头颅长得好似深海之中的安康鱼，下唇上翻，牙齿稀疏尖利，双眼分得很开，耳朵是鱼鳍的模样，奇丑无比。

它看上去像是还存留有一部分的智慧，从窨井之中爬上来后，四下张望着，似乎在判断四周的环境是否安全。

“你看到了吗？”黎和凑到安羲耳畔，以非常轻微的声音询问道。

安羲点头。她知道自己的超能力发动了，尽管这完全不受她自己控制。

还未等黎和进一步询问，忽而她们听到了一声狂乱的嘶吼声。二人均是吓了一跳，紧接着就在她们来时的路上，浓雾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怪异的身影，正迈着奇快无比的步伐向她们扑来。

匆忙之间，二人只观察到那怪异身影的粗略全貌。

这也是个人形怪物，它约有两米多高，衣衫褴褛，已经成了布条般挂在身上，其上还沾染着与安羲、黎和一样的黑雨污垢。它裸露在外的皮肤鼓起许多脓包，不少已然溃烂流脓，头颅侧偏，从左侧脖颈处生长出一个硕大的肉瘤。

那肉瘤好似人的头颅，几乎与那人形怪物本来的头颅一般大，肉瘤之上的皮肤已然鱼鳞化，渗着恶心的粘液。而其上鼓起两个脓包，像是两只正在生长中的眼睛，看得人浑身不舒服。

安羲被这怪物骇得连惊叫都发不出来，一时间不能做出反应，而黎和反应极其机敏，迅速拽着她迈步逃跑。

二人冲出了躲避的车辆，借着浓雾的遮掩，试图绕开那匍匐的鱼怪，向大桥的方向逃遁。

黎和奋力奔跑，将自己目前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发挥了出来。

安羲逐渐跟不上她，尽管她也在努力奔跑，且速度比之人类最顶尖的短跑运动员也不遑多让，可黎和的身体机能超越她太多，她实在无法望其项背。

眼见着黎和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安羲慌忙要喊她。可这地面上黑雨形成的污垢太过黏腻湿滑，她脚底打滑，没能控制住平衡，霎时摔倒在地。

后方那个双头怪物已然嘶吼着扑了上来，速度同样惊人。安羲奋力站起身，余光瞧见那个匍匐的鱼怪正隐藏在浓雾中，一双眸子凝视着她所在的方向。

这家伙在观察她，它果然是有智慧的。安羲脑海里倏然间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后方的双头怪已然距离她只有一米远了，安羲连滚带爬地起身再次向前冲，怪物身上腥臭恶心的味道已经熏入了她的鼻腔，她本就感官敏锐，这下差点没有吐出来。

强忍着恶心，求生欲催动着她奋力奔跑。可那怪物的速度却愈来愈快，以至于那流脓的双臂已经好几次抓住了她后背的衣物，被她悚然甩脱。她浑身因恐惧而酸软，使不上劲儿，气息也愈发紊乱，越是如此，越是双脚打滑，越跑越慢。

死亡的威胁真切地笼罩在头顶，这绝非是她一个恐怖小说作家能够承受的恐怖，再如何自诩胆大，她终究只是个普通人。

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能惊叫着呼救：“黎和！救命！！！”

几乎就在她刚刚喊出声的档口，忽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她耳畔呼啸擦过，笔直地砸到了那怪物脖颈的肉瘤之上，将那肉瘤砸出了绿色的脓血。那怪物凄厉地咆哮了一下，动作迟滞。

安羲就这样再次与它拉开了距离，她压根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顾埋头往前狂奔，旋即被忽而从旁一拽，拽进了一条小巷子。

“嘘。”是黎和，她再次示意安羲噤声，随即将安羲护在了身后。

安羲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强忍着喘息与心中翻腾不已的情绪。这一刻她好想流泪，但她忍住了，黎和的后背遮挡在她眼前，有一瞬儿时的记忆浮现，那背影与一道柜门重叠了。

安羲有些恍惚，她已经几乎不记得八岁之前的事了，杜院长说她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好多事不记得了。

那柜门……是什么？但感觉非常安全……这也是黎和带给她的感觉。

她从未有一刻如当下般，从一个人身上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哪怕是将她养大的杜院长也不曾带给她这种感受。

双头怪物就此路过了巷口，黎和与安羲屏息凝神等了好一会儿，等到那怪物走远了，才终于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跑了……”安羲强忍着流泪的冲动，略带抱怨地说道。但其实她是想说谢谢的，却别扭地没能说出口。

“我没发现你没跟上，抱歉……我一个人惯了，还不习惯照顾身边的人。”黎和竟然缓和了她本来有些冷漠强硬的态度，软下声音道歉道。

安羲突然发现，黎和并非是不近人情，只是她这个人理性思维太过强大，又不善表达情绪，才会显得有些冷酷霸道。但这决不意味着她是一个冷漠的人，相反，她外冷内热，从大雨那日就一直这样照顾自己，如今哪怕知道有危险，也不惜返回救自己。

要知道，物资都在她身上，她完全可以跑走，不顾自己。

安羲觉得自己哭哭啼啼的根本不像样，她不想让黎和认为自己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对象。她们俩谁也不欠谁的，本来就是合作的伙伴。她承认自己从家宅燃气爆炸开始就表现得很惊慌失措，没有丝毫建树，全靠黎和才把她带到这里来。

但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极限求生，黎和毕竟是退伍老兵，在这方面她有优势。安羲缺乏实战，但她可以学，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闯荡出来的。她决定要向黎和好好学习，努力提升自己的能力，不拖她后腿。

于是她干脆转开话题道：“那怪物你看到了吗？到底是什么？太瘆人了。”

“那个人……那怪物是我们小区的保安队长。”黎和语出惊人。

“啊？”安羲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黎和指了指嘴唇左下角的位置，道：“保安队长这里有一颗痦子，那怪物歪在一旁的头上也有，虽然面部扭曲了，皮肤也溃烂了，还能隐约看出原来的五官样貌。”

安羲打了个寒颤，半晌无言。她认识保安队长，但只有点头之交，此时对方曾经的样貌从记忆中浮现，她对比了一下那个怪物，认可了黎和的观点。

“他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安羲喃喃道。

“他……可能是觉醒超能力失败了，相对我们而言，失败了。”黎和道。

安羲突然感受到了毫不掩饰的优胜劣汰的残酷，也许这就是地球的本貌，生物们都是这样演化的，能够适应环境的才能生存下来，不能的则被淘汰。

如今这个过程被加速到肉眼可辨的地步，而被淘汰者的样貌也显得如此可憎可怖，愈发凸显出了“适者生存”这个被人类文明社会光鲜亮丽的价值观所掩盖的残酷本貌。

安羲脑海里一瞬想了很多，但她却不想在此发任何的感慨，她决定收一收自己习惯性放飞的思绪和容易起伏的情绪：

“你刚才用什么东西砸那怪物的？”她问。

“路边车的后视镜。”黎和简短回道，“走吧，前面的路有塌方，我们走不过去了，得绕道。”

安羲记得前面就是地铁站，可能是地铁站塌方了。她默默跟随黎和，向小巷另一头小心行去。

而就在方才安羲躲过一劫的地方，那只匍匐如鳄鱼又长着安康鱼头的怪物凑到了黎和抛出的那后视镜旁，低头嗅了嗅，随即将身后拖着的那条长尾甩了过来，卷住那后视镜，敏捷迅猛地转身钻回了窨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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