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苏雪儿唯一留下的孩子,就这么扔了,少爷还真是无情。”
“呵,一个青楼女子,怎配得上咱们少爷,暖榻都嫌脏。要不是怕人议论,坏了唐家的名声,少爷才不会娶她呢!”
“也对。她生了这么个怪胎,没准还是侍候哪个妖兵时留的种……呸呸呸,真晦气。”
茫茫大雪中,两个唐家侍女的交谈被寒风递出很远,直扇在无赖脸上。
苏雪儿……死了?
“哇——”襁褓中的婴儿寻到暖处,啼哭着朝他胸口蠕动。
他却无知无觉,怀抱一团炽红,在大雪中跋涉至天明。
夜散了场,天便晴了。
朝霞慈笑着俯瞰雪覆的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奶奶的,又是个连名儿都没的小崽子……”他对着襁褓骂。
许是冻得狠了,骂声不敌以前有气势,妥协似的。
“老子不识字。你裹在红绫里,那便叫……苏小绫罢。”
无赖拖着冻僵的躯体,带苏小绫回了山海村。
苏长安病在榻上,家中比外面还要阴冷。他将襁褓放在苏长安枕边,半晌挤出一句:
“这是你小妹儿,给老子好生照看。”
苏长安虽烧得糊涂,倒也翻身将襁褓拥住,贴在小肚子上暖。
一晃又是五年过去。
西炎妖族的残暴统治,终于要被推翻了。
惊变自巫山**观始。梦蝶仙师带着小太子,云集四方修士,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义军,誓死讨伐妖族,兴复临鸢。
天下苦妖祸久矣。义军一路势如破竹,南取洞庭、湘潭,西进蜀中,直捣西炎国都酆都城。
妖军困兽犹斗,北上退守王城,变本加厉地欺压百姓。正逢秋收时节,万亩良田皆被妖吏收去作军饷,颗粒无存。
饥荒、病疫、战乱……黑云压城城欲摧,却迟迟等不来义军北伐的消息。
王城内外,每日都有大批大批的百姓死去。人们盼着、熬着,终还是撑不住了。
一具具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身躯,倒在黎明前最冷最黑的长夜里。
“断绝东南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
无赖家中也早已揭不开锅。苏长安没日没夜地病着,整个人融化似地消瘦下去。
小绫会在半夜突然大哭不止,说看见很多人围在床边,要抢走哥哥。
就在这时,山海村来了一位疯疯癫癫的男子。
男子长发披散,脸涂煤灰,容貌倒俊美,自称是出山救难的巫医,奉命铲除灾星,为民祈福。
他要带走小绫。
无赖当然不肯,破口大骂他假神仙、臭道士,癞头和尚装孙子。巫医洗耳恭听,沉默不语。
“可是骂完了?”
“骂完了。给老子滚。”
巫医没滚,打开背上的粗布包裹,倒出好些草药和米来……
傍晚,饭桌前多出两碗粥,少了一个人。
苏长安对着粥碗沉默。
“把粥吃了。”他命令道。
依旧是沉默。
“你想挨揍不是?”
再三的沉默。沉默如镜,照得他自惭形秽。
“啪!”陶碗在顷刻间粉碎四溅,热气泼洒一地。
无赖红着眼咆哮:“臭小子,别给脸不要脸!老子他妈的是为了救你狗命!绫丫头已经被老子卖了,不介意再卖你一个!不想死,就乖乖给老子吃饭!”
苏长安颤抖了一下,捧起桌上仅余的那只碗,吞粥入腹。
“哼,和你娘一样,贪生怕死的贱种。”他这才宽了心,骂骂咧咧踱步走开,“装什么硬气……”
可是,苏长安和他阿娘不一样。
苏雪儿逆来顺受。
苏长安忍而不发。
饥饿张开了大口,拿不出东西填它,只好用睡眠来哄骗。无赖瞌眼歪在榻上,心中后悔不该摔那碗粥,悔着悔着,便倒头睡去。
一觉醒来,苏长安不见了。
桌上一碗煮好的粥,粥碗下压着张破布,上面有字——
“生死有命,莫需强求。长安命已至此,而小绫尚幼。以幼妹换得长兄苟延,实不忍也。
“今欲上唐家讨得银钱为小绫赎身。此去一别,吉凶未卜。爹爹养育之恩,长安无以为报,谨在此三拜叩谢。”
可惜,他看不懂。
苏雪儿不教儿子怎么谋生,倒先教会了他读书写字。
“哈哈,”无赖掐着破布,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写字好啊,写字能作诗,能“清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能骗得当红花魁为他难产而死,再面不改色将孩子丢弃在雪地里。
哪像他,占了姑娘便宜,被人追得满街乱窜。
没过几天,城里传来消息:小乞儿饿疯了,上唐家认亲,被拖在街头活活打死。
无赖闻讯不哭也不笑,荡进酒肆里醉到不醒人事,一头栽倒在村口榉柳树下。
这次,没有人再朝他俯身。
他再也没能起来。
“村口有块碑,便是他的坟。但这无赖没有名字,所以那碑也只好空着了。唉,一家子苦命人啊……”
老婆婆长叹一声,结束了故事。
顾千朋早气得银牙咬碎:
“竟还有这等事!怎的不去报官?”
“天底下有太多的意难平,阳间的官若管得过来,还要城隍阴司做什么。”老婆婆不急不缓道,“生前债,死后偿。世间唯一公道的,只有天了。”
顾千朋冷笑:“王侯富贾万寿无疆,穷苦百姓家破人亡,好一个‘公道’。”
“不,不,”老婆婆连连摇头,“那唐家后来也没好过,府中上下全染了瘟疫,被妖军一把火烧光啦……”
“……”
老婆婆见他语塞,继续说下去:“天永远不会出错,错的都是人。天给你的命好,感恩戴德还不及;天给你的命不好,忍着便是,死后自然能伸张——”
“这叫什么话?”顾千朋气愤打断,“天薄众生,凭什么要忍?上天不给的,那就自己讨回来!”
“小公子锦衣玉食,涉世甚浅,方说得出这种话来。”老婆婆闻言再叹,“与天争命,是何异于以卵击石啊。”
顾千朋不欲与她再辩,匆匆谢过后便离开了。
他寻到小绫。小绫仰脸望他,杏眸里有火花在迸溅:
“长安哥哥和爹爹,是搬走了么?”
“嗯……搬走了。”顾千朋接不住她眼里的期盼,落了睫毛遮掩,“不过,我们得先寻到你的巫医大伯。”
“他已经死了,寻他做什么?”小绫不解道。
“万一能用仙法让他开口说话呢?”顾千朋在指尖聚起灵流,“没准他知道你长安哥哥的去向……”
这话当然是安慰小绫的,但此人着实可疑,不得不前去调查一番。
小绫带路,两人很快来到郊外的一座茅屋。茅屋四面生着齐腰深的杂草,湿冷气好似匍匐走鬼,顺着脚踝攀上,冻得人膝盖发麻。
推门入室,迎面便横着一口棺材。
空气冷得要结霜。顾千朋疑心有阴灵徘徊在周围,不禁将怀中小家伙护得更紧了些。
小绫却从他怀里跳下地,几步跑过去,拍一拍棺盖道:
“就在里面……”
她话音还未落,从棺材里,忽然泄出一股浓重黑气。
“嗤——”
“危险,快回来!”
顾千朋冲过去将小绫拖至身后,转手拔剑出鞘,在棺盖上斩落。
“铛!”看似脆弱不堪的木棺,竟将这一剑硬挡了回去,震得他虎口生疼。
与此同时,棺材内部也传出了动静,仿佛有人在一下一下地拍打棺盖。
“嘭!嘭!嘭!”
眼见着四角棺钉已经开始松动,顾千朋当机立断,结出一道传送阵——
“万妖冢,去!”
半空亮起一道光阵,赤色灵流环裹上棺身,送入阵门。
“嗡……”
突然,传送阵嚣叫起来,原本缓慢流转于阵周的光潋狂乱游走,由内而外,激荡开一圈圈涟漪。
万妖冢那边,有东西要出来了!
顾千朋大呼不妙,急忙收刹阵法。
就在阵门即将合拢之际,从光芒万丈的阵心处伸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柔嫩纤细,五指指尖却生着足足三寸长的利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顾千朋抓去!
顾千朋大惊,当即飞身掠起,险些被它撕开咽喉。
落至几米外稍稍定住心神,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感知到收阵灵力的中断,那只手搅动阵眼,将阵门重新撑开一尺来宽,挤出小半个身子:
“出……出去……”
顾千朋抬眸,一张惨白妖冶的狐媚子脸,唇若歃血,巧鼻玲珑,眼尾斜飞入鬓。
正是方才在万妖冢遇见的狐妖。
狐妖力大无穷,行动却毫无章法可言,挥舞着利爪四处乱抓,口中发出类似夜枭的啼叫,令人毛骨悚然。
生死关头,顾千朋向腰间拔得佩剑出鞘,反手便朝她胸口刺去——
“咳啊……”
诈死的狐妖当胸受了这一剑,口中涌出污血。她不顾一切,挣扎着朝阵眼外爬,任凭剑锋刺穿身体。
顾千朋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她早已身负重伤,回光返照而已。只要能脱离绞魂阵,即便是死,也能入轮回往生。
当务之急并非与这狐妖纠缠,而是应在更多残灵涌出之前关闭传送阵。
思至此处,他一剑挑开狐妖,左手运起灵力继续收阵。
一路且战且退至阵眼。那里,大股大股的黑烟正源源不断从裂隙中泄出。
顾千朋眸色一紧,抬手以灵流作引,要将阵门合拢。
逸出的残灵嘶嘶鸣叫着,向四面八方迅速涌动开来。
顾千朋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逃逸的残灵若不及时封印,待散入附近村庄,必将荼毒百姓,贻害无穷。
“皇帝哥哥!救命!”
他方要结阵封印残灵,忽听得背后传来惊叫声。
小绫!
顾千朋倒吸一口凉气,回身去看时,小姑娘正被狐妖倒提在半空里,一爪贯穿了胸腹:
“噗——”
血花飞溅!
利爪捅入皮肉,又从她背后破出。肆意张开的五指间,还垂挂着黏腻的红丝……
耳畔是小绫撕心裂肺的惨叫。
顾千朋一惊,收阵的灵力不慎松懈,立即便有大股残灵趁势朝外狂涌。
逃逸的残灵聚成一道屏墙,将他层层围困,丝毫脱不开身。
屏墙外,惨叫声在狭小的室内回荡,如同一把劈卷了刃的钝刀,一声一声缓慢锉磨在心口上,直到鲜血淋漓。
待他拼命突出重围,小绫已经再无声息。
顾千朋背对着遍地惨烈,全身上下都在颤抖。
狐妖枯槁锋利的爪子上殷红遍染,几下便将小绫撕扯成碎片。温热血水淌进地缝中,水汽蒸腾。
“哈、哈、哈、哈……”
她用干哑的嗓子断续枯笑了几声,随之自己也“咕咚”倒地,四肢抽搐。
木棺内急促的拍棺声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沉寂。
一缕柔弱白雾从小绫血肉模糊的残躯中逸出,依依不舍环绕于他身侧。
顾千朋撑开引灵伞,方看清小家伙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