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第11章 冢哭

王城郊外万妖冢，原是一片广袤丰饶的萝卜田。风拂旷野，无垠青翠翻涌似海，郁郁葱葱的光景煞是喜人。

如今，却成了寸草不生的仙家禁地。

这一切，都要从三年前那场剿灭妖族的“天府之征”说起。

据说当年天府一役后，盘踞在王城的妖族残羽被一网打尽，押解至此地处决。又设引灵幡、绞魂阵，将俘虏死后出窍的魂魄封印，慢慢绞碎成残灵，永世不得超生。

坊间童谣唱道：“天府胜，妖寇除，东风报喜入屠苏。仙家施法将妖镇，拔了萝卜换咒符。自此城郊无青野，漏尽更阑万鬼哭……”

万妖冢外，是一道引灵幡围绕而成的结界。大千万象每旬都会派一名修士前来值守，避免闲人误入。

顾千朋抱着引灵伞，在结界边上寻了片空地坐下。身后传来尖厉嘶鸣。

他回头一看，大团大团的黑气扑在结界上，又被结界金光逼退回去。

灵者，魂魄也。生时被囚于躯壳之内聚为神识；死后入土为安，尸身腐化，方可逸散出窍，入六道轮回往生。

人族与妖族，皆有完整的三魂七魄。

而那些因天灾**，丢了魂或少了魄的，便被称之为“残灵”。

残灵无法转世，死后只能落入忘川，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中碎散成尘。

意识尚存时，便化作一团漆黑的戾气，妄图从其他整灵身上夺取自己缺失的部分，重入轮回。

顾千朋撑开引灵伞，仿照岳连景的样子滴血结咒。接着，朝远离结界的方向退后几步，阖眸念决：

“予尔生道，魂兮归来——”

半晌，毫无动静。

甚至原本贴在结界上，冲他来势汹汹的那几个残灵也渐渐消退了。

“岳昭做的什么破玩意，根本没法引灵嘛……”

顾千朋倒提着伞柄，转陀螺似的在地上拧了一圈，揶揄道：

“你啊，顶着堂堂引灵伞的名号，怎么活得跟个丧门神似的，连残灵都不愿来。”

引灵伞在地上转，眼看要倒的时候，突然定住不动，红光大现。

“嘶——嘶——”

万妖冢内原本沉寂的残灵，登时全骚动起来。

一股股黑烟从鳞次栉比的尸窑中窜出，朝他迅速围拢，冲结界的薄弱处拼命撞击。

顾千朋大惊，连忙收伞。

引灵阵一消失，聚集的残灵也骤然散去。

他望着被冲撞出裂痕的结界，心脏砰砰直跳。

幸亏收阵收得及时，才不至酿成大祸……

待残灵平静下来，顾千朋结了匿形咒，从引灵法阵供人通过的出入口潜进冢内。

“嗖”的一声，身后结界上掠过一道黑影。

顾千朋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他缓了口气，迅速在指尖聚起灵力，修补好了结界。

刚要走，不远处一座尸窑内又开始动静不断，似有啼哭声。

“呜啊啊啊啊——”

走得越近，哭声便越清晰。

待凑到近旁，窑中一具新鲜的狐妖尸身，忽然狂乱挣动几下，从窑口伸出一只白嫩如玉的脚来！

尸变？

要知道，越新的尸体怨气便越强，越容易生变。

近来仙门正搜剿藏匿民间的妖族残党，这只狐妖，想必是刚死不久，魂魄还未来得及被绞碎。

等等，不对。

他忽然瞧见了什么，抓住狐妖的脚踝朝外一拖——

“呜啊……有鬼！有鬼啊！”

窑底赫然蜷缩着一个女童。

女童只有一只右眼，左眼用白布包着，似乎不能视物。

众残灵循声而至，朝她猛扑过来。

“快走！”顾千朋不及多想，将她拎起来扛在肩上，拔腿朝结界外跑。

“啊啊啊啊不要抓我！救命啊！”

一直逃到结界外，小家伙依旧吓得尖叫不止，张口咬在他肩膀上。

“嘶……你！”顾千朋吃痛，“我救了你，你怎么还咬人？”

女童吓得懵了从他肩头一路滑坐在地：

“鬼……鬼说话了？”

顾千朋：“……”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结着匿形咒，难怪会被当成鬼。

“别哭啦，我不是鬼，你瞧。”

说着便抬手解咒，显出身形来。

“我不信……”小家伙噙着眼泪，“长安哥哥说了，鬼都是来索命的，鬼的话不能信。”

“可是，我真的不是鬼。”顾千朋哭笑不得，“我是修士，方才那是仙法。你若是还不信，我可以给你也结一个，让你也消失。”

“呜呜呜我、我不要消失！”

“哎，你不要哭啊。”顾千朋慌忙解释，“不是真的消失，只是一种隐匿身形，让别人都看不见你的法术。”

“真的？”小家伙仰起脸，“就连长安哥哥也看不见我？”

“……长安哥哥是谁？”

“就是小绫的哥哥呀。”

和小孩子对话果然麻烦。顾千朋听得一头雾水，只好强笑道：“所以你叫小绫，对不对？好，那么小绫，先请你把眼睛闭上。”

小绫乖乖闭上眼。

顾千朋凝出一点灵力，在她前额落咒。顷刻间，小绫便消失不见了。

“好了吗哥哥？”

身旁传来小绫的声音。

“好了。可是你不许乱跑，这附近——”

“嘻嘻！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话没说完，小绫的声音已跑远了。

“喂，你给我回来！”顾千朋急得大喊，“这附近危险得很！”

“不听不听，和尚念经，略略略。”

顾千朋气不打一处来，立即解了咒。

小绫正要往他身上扑，一下子撞了满怀。

“哎呀。”

顾千朋顺势用手肘夹住她，不让她再跑。

“玩够了吧，我送你回家。你住哪里？”

“山海村。”小绫像鲇鱼一般扭来扭去 “我是来找爹爹和长安哥哥的。”

“那你怎么会跑到禁地来？”顾千朋纳闷。

“不是小绫要来，是被人追到这里来的。”小家伙委屈，“他们说，小绫的眼睛是妖怪，要杀了小绫去仙门领赏。”

说完，她惊觉自己说漏了嘴，一手紧捂着左眼，一手推开顾千朋：

“你……你是仙门的……人……”

天府一役后，西炎灭国，妖族销声匿迹。

部分残军隐入山林，成为打家劫舍的“妖匪”。虽说再掀不起大浪，却也扰得一方百姓不得安宁。

妖匪踞点多且零碎，各大仙门一时管不过来，便贴出悬赏令，希望有民间高人能协助剿匪。

结果烧香引来鬼。一些心术不正之辈趁机浑水摸鱼，遇见长相奇异，又毫无反抗力的老弱妇孺，逢人便捉，逢人便拿。

“岂有此理！”顾千朋气不过，脱口而出，“这帮利欲熏心的刁民，怎么不把朕也绑去领赏！”

“咦，你也是妖怪吗？”小绫惊讶。

这个问题，顾千朋答不上来，便垂了眸不语。两弯卷翘长睫轻颤，好似蝶翼。

小绫望得怔了，竟伸出小手，想要逮住其中一只……

“哈？做什么？”

顾千朋一眨眼，蝴蝶忽闪忽闪飞走了，漆黑眸子里盛着无尽长夜。

小绫嘀咕：“不对，你方才自称‘朕’呢。长安哥哥教过我，只有皇帝才可以自称‘朕’，皇子和妃子称‘本宫’，而小绫这样的，只能自称‘小绫’……嘻嘻，原来你是皇帝哥哥！”

顾千朋也惊觉身份暴露，忙转移话题：“呃，那个，我发誓不会捉你，还是让我瞧瞧你的眼睛吧。”

小绫迟疑地解开左眼。

她动作很慢，时刻观察着顾千朋的脸色，生怕他突然改变主意。

绷带之下，是一只血红的瞳。

“你生来便是这样么？”顾千朋蹲下身来，尽量放轻语气，“还是后天染疾？”

“我不知道。”小绫摇头，“我懂事的时候，大家就都喊我妖怪了。只有爹爹和长安哥哥护着我，还有收养我的巫医大伯……”

说着说着，她的眼睛熄灭下去：

“可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长安哥哥和爹爹。前几日，就连巫医大伯也死了，我只好再回山海村去。”

顾千朋听得发懵，耐心问道：

“你是说，你要回山海村找哥哥和爹爹？”

小绫点点头：

“是，我家原本住在山海村。爹爹的名字我不知道，哥哥叫苏长安。村里很穷，没有粮食吃，很多人都走了。可爹爹不让我和哥哥到村子外边去，说外面在打仗，吃小孩的妖怪满街都是。

“有一天，一个打扮奇怪的人来我家，说我是天煞孤星为祸世间，要用一袋米换我。那时候，我们都快要饿死了，爹爹便将我送给了他。

“那个怪人虽带走了我，却并不坏，给我饭吃，教我辨别草药。时间久了，我便叫他巫医大哥。可他在外面不知招惹了什么人，一天夜里爬回来敲门，浑身都是血，把我吓了一大跳。

“从那以后，巫医大哥都重病不起。几天前，终于还是死啦。我本想自己回山海村去，可是来办丧事的人说我是妖怪，要抓我去仙门。我拼命地跑啊跑啊，才一路逃来这里。”

小绫说着，眼睛里又蓄起泪水。

顾千朋摸摸她的脑袋：

“好啦，不要难过。既然都逃出来了，我这就带你回山海村的家吧。”

小家伙闻言，朝他伸出两只小手。

“做什么？我才不抱你。”顾千朋扭过脸。

“呜……”

“哭、哭也不抱。”

……

一刻钟后，两人行至冢外。小绫骑在顾千朋肩头，兴高采烈地指路。

昨天存稿箱的发表时间设定错了，一下子发了两章。

啧，我的存稿啊……（食指顶眉毛.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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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冢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