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临鸢国,国中有座昆仑山,山上有个修真门派,叫大千万象。
这大千万象,有两个奇处——
其一,是它的名号。
大千万象原本不叫大千万象,叫勤授宗,取勤课授业之意。
可是开派那天,竟无一个弟子敢拜入门下修习……
不为别的,就冲“禽兽”这名儿,活该它关门大吉。
临鸢先皇身为第一任宗主,见自己所创门派冷冷清清,不由得思考着,要为它更名改姓一番。
正值昆仑山难得的春天,山脚下繁花盛开。老皇帝在林间赏花,赏着赏着福至心灵,给门派重拟了个名号叫“赏春”。
赏春二字,闲逸雅致,不失为一个好名字。
可他总觉得“赏春宗”不够气派。冥思苦想三日后,一拍脑瓜子,将其更名为“赏春宫”。
这下可好,弟子爆满。就连街角磨剪子、摆馄饨摊的老大爷都慕名而来。
老皇帝十分满意,觉得自己真是起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好名字。
然不出三日,弟子们又全都走了。
走掉的弟子纷纷表示,门派名不副实,并没能让他们赏到春宫……
也许是因为行事太过随便,遭了天谴,老皇帝早早便撒手人寰,剩了一个年方十七的小皇帝。
小皇帝名叫顾千朋。
大千万象第二个奇处,便与他有关。
小皇帝顾千朋,似乎完全继承了他爹的优良传统,不靠谱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上课睡觉,下课胡闹,一有机会就翻墙溜号。
也罢,要怪只能怪先皇驾崩得太早。
十七岁就坐拥天下受万民朝拜,论谁也得潇洒轻狂一回。
不过今日早课,顾千朋一反常态,端正落座。
少年生得剑眉星目,微卷长发由一顶金龙戏珠冠束着。几缕晨曦越窗入室,在琉璃珠上迸溅,宛若星子点缀发间,熠熠生辉。
他正埋首看书,神情专注,浓睫低垂,一副闲人勿扰的严肃模样。
见此情形,负责风纪的老督学长吁一口气,苍颜舒展。
“东海之畔,大荒之中,有国名临鸢。国中四大仙门共担斩妖除魔之重任,其名曰:万象昆仑、秋月洞庭、**巫山、含雪锦城。其中以昆仑大千万象为首,其余三派各镇一方,呈众星拱月之势……”
早课内容,是本厚得能拍死人的《临鸢通史》,篇幅冗长,晦涩难懂。
因此弟子们大都读得昏昏欲睡,实在撑不住的,就偷着翻看附录《上古凶兽一览表》。
那部分内容还相对新奇些,什么鲲鹏、饕餮、梼杌、穷奇、混沌,还附有栩栩如生的恐怖图鉴赏:譬如凶兽咬过的无头人啦,凶兽撕开的两半人啦,凶兽踩扁的一滩人啦——
令人后脊发冷。
老督学见诸弟子精神萎靡,轻咳几声,示意大家集中精力。
奈何收效甚微,学馆中鼾声依旧此起彼伏……
大千万象建在昆仑山上,脚下就是临鸢王城。在这里修习的弟子,多是些朝廷重臣家的公子哥、大小姐,平日里骄横惯了,天不怕地不怕。
唯一能让他们惧怕的,是当今宗主,梦蝶仙师。
梦蝶仙师是谁?
小皇帝顾千朋的三哥。
有人说,他是驱逐鞑虏安天下的乱世英雄;也有人说,他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卑鄙小人。
无论世人评价如何,在大千万象的弟子眼中,他是名副其实的恶煞凶神,碰到准没好事。
不过今日梦蝶仙师不在,弟子们便一个二个都是这副天王老子的模样。
老督学没办法,暗运起灵力,拎着戒尺在讲坛上“哐哐哐”地猛敲一阵,指望着能将人震醒。
这一震不当紧,学馆里所有桌子上的物什,噼里啪啦歪倒摔落一片。
包括顾千朋桌角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珠子滴溜溜滚到了地上,光芒尽失。与此同时,早课伊始就坐在桌边“认真读书”的顾千朋,也同烟雾般消散了。
“哎哟我的陛下!”老督学大惊失色。
旋即又由惊转怒,俯身将珠子捡起——
一颗留影珠。
留影珠,顾名思义,就是用珠子将一段情景以影像的形式留存下来,可供随时回溯。
饶是老年人眼力太差,误将留影珠投射的虚像当了真。亏他还以为顾千朋良心大发,开始认真读书了呢……
“谁干的好事!”老督学火冒三丈,怒目向众人。
“督学,您先别急着教训我们了,”座中有弟子好心提醒,“陛下若敢有个三长两短,仙师可不会轻饶。”
老督学闻言,急奔出学馆:“都自行读书!为师去去就回!”
待出了门,才知自己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大千万象覆压百余里,该向何处去寻得陛下?
即便是跑断腿,将宗门的每个犄角旮旯都翻个底朝天,也不见得就能找到顾千朋;再即便上天眷顾,让他找着了,他也没有通天的本领将人带回来。
那活蹦乱跳的小祖宗,除了梦蝶仙师,整个临鸢国没人能镇得住。
正垂头丧气地走着,忽见一弟子风风火火从身侧跑过。
“慢着!”老督学忙唤住他,“见到陛下了么?”
“督学!不好了!”弟子颤声道,“陛下他、他……”
督学吓得面色如土:“他怎样?”
那弟子却再道不出半个字来,远远伸了手,指向一旁的桃李林。
顺他所指,只见一个身着墨色金莲纹外袍、长发微卷的少年,悠然立在林间最高的枝头。
正是顾千朋。
见督学过来,顾千朋似乎颇为慌张,脚下一滑便从枝头栽了下去。
“陛下!”老督学大惊,两腿生风,狂奔救驾——
“哎哟……”
刚至树下,就被一根绳索绊倒在地。
绳索贴近地面拉直,绊他的同时触了机关。立即便有颗珠子叮叮咚咚弹至面前来。
又是一颗留影珠!
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就连方才给他报信的弟子,都不过是珠中影像而已。
杏林苑、御膳堂、演武场、省身阁……大千万象内每一处,都被人提前暗置了留影珠,将心急如焚的老督学耍得团团转。
再三落入陷阱后,督学终于怒不可遏,驻足思量对策。
留影珠内刻录的虚像,每次都在他赶到时恰巧出现。显然,有人在暗中观察他的行踪,从而精确控制了珠子的投射时辰。
究竟是谁?
行至后山瀑布,凶手捉到了。
与宗门内所有锦衣琦绣的富贵子弟不同,此人却按礼数身着大千万象弟子服,一袭鹅黄简衣,长发高束。
见势不妙,他慌忙丢下怀里兜着的一堆留影珠,脚底抹油,要溜。
“岳昭!”老督学当即暴喝一声,“给我站住!”
岳昭,字连景,是大千万象中一名普通弟子,小皇帝顾千朋的同门师弟。
岳家早年,乃是四大仙门之一——锦城含雪岭的掌门家族,曾在朝中有显赫之位。
孰料,临鸢国内生了变故。
一场诡异大火,让先皇与皇后相继殒命。与之毗邻的西炎妖国见有机可乘,大举入侵临鸢。
战火愈烧愈烈,临鸢四大仙门节节败退。含雪岭宗主下令死守,全派上下,百余名修士无一生还。
不知是岳连景命大,还是上天不忍,他在尸山血海中昏死了整整七日,居然又奇迹般地活转过来。
待战乱平息,梦蝶仙师派人寻找阵亡将士流落街头的子女,男大当娶,女大当嫁,一一安顿完备。
像岳连景这种既不当娶,也不当嫁的,就被捡回了大千万象修习。
老督学正满腔怒火无处可泄,手中戒尺如暴风骤雨般朝他打来。
“督学、督学我知错了!”岳连景哀嚎着躲闪,“我这就去省身阁领罚!”
“你知错?”老督学停手问话,“说!陛下哪去了!”
“陛下嘛……”岳连景垂死挣扎,企图蒙混过关,“陛下那么无拘无束的人,自有……呃,他的去处……”
他越说声音越低,因为老督学的戒尺已经悬在了头顶:
“你招是不招?”
“招招招!我招!”岳连景泄了气,干脆一吐为快,“陛下他昨夜来我寝房,见面就问:‘岳昭,明日早课我要下山,你也同去?’
“我不敢逃课,只能谢他好意。谁知,他反手便塞给我这么一堆留影珠:‘既然不去,那便劳烦你帮忙,替我拖住督学那个老家伙了。’唉,他这明明是有备而来——”
老督学一听黑了脸:“老家伙?”
岳连景瞳孔震颤:“督学,你、你重点抓错了啊!我——”
“还敢狡辩!”
“冤枉啊,救命啊!”
待老督学终于消了气,便押着岳连景去省身阁领罚。
直走到阁外玉阶前,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正事。
“来人!”
苍老的嗓音响彻整座大千万象:
“立即给仙师传讯,陛下又又又逃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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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时,毫不知情的顾千朋正独自一人在昆仑山下逍遥。
山上千里仙踪,山下万丈红尘。正逢上元佳节将至,王城里一片喜气洋洋之景。
凤鸣大街两旁,是灼灼十里脂粉地,青楼红馆透出歌女馥郁婉转的歌声:
“一饮一千古,一醉三千秋。高卧五城十二楼,刚风冽冽吹酒醒,起来披发骑赤虬。大呼洪崖折浮丘,飞上昆仑山顶头。下视尘寰一培塿,挥斥八极逍遥游……”
莽莽昆仑好似沉睡巨兽,以清冷之躯环抱着一炉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
冷暖相照,俗世繁华便有如一场春秋大梦,炉中炭亢.奋烧灼,炉外人洞若观火。
顾千朋逃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在凤鸣大街两旁的街坊酒楼都混得熟络。一路走来,到处都有和他打招呼的人。
有卖字画古玩的老头:
“小友,可是又寻得了什么奇珍异宝?快让老朽开开眼。”
粥铺的老板娘:“哟,小公子,今日也来照拂生意呀!”
酒楼的应侍:“来啦,仙君?快快,里面请里面请——”
甚至乞丐:
“大人,您行行好,接济接济我吧!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怎料洞庭发了水患,祖田被淹,才从益阳流落至此……”
顾千朋避开他的纠缠,疑惑道:
“益阳?你上旬还和我说你是闽南人,北上做生意,结果路遇劫匪被洗劫一空——”
“嘘。”乞丐低声打断他,“公子你不知,洞庭一带最近正闹水患。我这乞讨就好比治国,也要与时俱进的嘛。”
顾千朋:“……”
逛了一圈,他来到一家名为水月轩的酒楼用早膳。
很快,点心便端了上来:蛋黄酥,鸡汁汤包,酒酿圆子,还有一碟桂花糖藕。
“咦?是不是上错桌了……”顾千朋指着桂花藕问小二,“我可没点过这个。”
“仙君不知,咱们水月轩昨日新来了个厨子,掌柜的正考验着呢。”小二笑眯眯道,“您是这儿的贵客,掌柜的听说您来,专门让新厨子做了道拿手好菜,请您定夺。您若是喜欢呢,就留下他;若不喜欢呢,就打发他走。”
“这……”顾千朋有些为难,“水月轩来往客人口味千差万别,只凭我一家之言便判人高低,这怎么能行?”
“哎,您就赏脸尝尝嘛。那厨子可是扬言:他做的桂花糖藕,连梦蝶仙师都赞不绝口呢!”
顾千朋听见“梦蝶仙师”四字,如雷贯耳,脑瓜子都嗡嗡直响。
勉强尝了一口,藕片软糯香甜,桂香浓郁,的确是三哥会喜欢的东西。
小二殷切望他:“公子,如何?”
“还不错。”由衷赞许道。
“多谢公子赏识,您慢用。”
小二喜滋滋向掌柜回话去了,顾千朋却满脑子都是梦蝶仙师,食不知味。
真见鬼。他懊恼地放下筷子。这次可是特意挑了日子下山的,该不会真倒霉到被逮个正着吧?
不不,怎么可能。听说三哥前几日在出任务时受了伤,应该还在休养才对。
顾千朋安慰自己道。
孰料天公不作美,怕什么来什么——
方出了茶楼,迎面便驶来一架马车。
那马车不大,却雅致得很,四面皆由月白丝绸装裹,银线缀绣团花。
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车前两匹浑身雪白的骏马,周身不带一丁点杂色,仿佛冰雪脱胎的精灵。
顾千朋不是头一次进城,不至于见到马车就惊得六神无主。
只是这样的马车,翻边整个临鸢国,决计找不出第二辆来。
车主人是谁,用鼻子想想也知。
果然,马车在与他擦肩时骤然停下。车帘一挑,走出个人来。
顾千朋的心唰地就提到了嗓子眼,周遭锣鼓声尽皆隐去,只觉得耳畔轰鸣一片,像是撞见了厉鬼。
不过,这迎面之人单从相貌上看,与“厉鬼”是丝毫不沾边的。
男子白衣墨发,身披黛蓝大氅,领口缀雪狐毛。寒玉锁,璎珞圈,银蝶冠,堂正风雅,烟火不袭。
初看似是出尘谪仙,细看却如祸世妖孽。
与一身端重极不相称的,是他过于明艳的五官:
单说那双水蓝眸,形若桃瓣,有意无意只一瞥,便直教人心神荡漾。右眼下点着落泪痣,似勾似引,万般风流……
偏又是个拒人千里的神情,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何止不忘,简直是刻骨铭心……
因为这美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那被所有临鸢子民奉为“梦蝶仙师”的三哥——
花离,花子寒。
“呸,真倒霉!”
顾千朋哀叹一声,拨开熙攘转头就逃。
花离见顾千朋跑了,气不打一处来,立即撇下车马追去。
顾千朋慌不择路,逃进一条死胡同。
眼见三哥的身影愈近,他咬了咬牙,一头钻进街巷尽处的华丽楼馆。
进了门,满眼雕梁画栋,珠翠罗绮,红纱袅娜,软白缭绕……
拂面暖香中,荡漾着靡靡之气,使人无端惹上一身燥热。
此地,乃是临鸢王城最大的青楼——铜雀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