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知只在招人的告示下慢慢看时,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听到这个声音就嫌弃地转头看去。
果然,是那个每年商会都排在他身后讲些酸溜溜话的人。
他今天许是想要找回场子,穿金带银,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这不是我们的万知家少家主吗?怎么,之前不是说本公子这辈子只能看你的后脑勺吗?”这人自小就和万知只不对付,万知只这落魄的样子自然戳到他心里最痒的地方去了。
万知只看着他,刚刚想要开口就被打断了。
“在知道少家主你离开万知家后,我十分不舍,觉得你这样的对手十分难遇,你知道吗?你的离开令我感到十分的空虚啊。”他说完,故作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声。
看他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万知只直话直说道:
“你是不是觉得你视我为对手,所以我也要和你一样在心里把我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应该很生气,应该恨自己,恨竟然让你看见了自己最狼狈不堪的样子?”
“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把头蒙起来不敢看你,应该因为害怕丢脸而躲起来?”
“你,你瞎说!我没有!”那人恼羞成怒道。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你怎么想与我无关。”万知只说完又转身看告示去了。
他在心里感到有些庆幸,好在他没有视钱财为他唯一的自信来源,好在他从来没有因为别人的吹捧而感到虚荣满足。
要不然,现在面对嘲讽的自己怕是只能哑口无言,不敢义正言辞地反驳了。
“你就骗人吧你,你看看你,你现在穿的都是些什么破烂,你之前在万知家时一根发带就足够抵我一年的零花钱了,难道你一点也不后悔吗?”
见这人穷追不舍,万知只偏头看着他,实话实话道:
“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之前参加商会时站的位置,你觉得我站在那个位置很威风,很有面子。”
“我还知道你羡慕我,很想赢过我。”
“但是我要告诉你,你这样觉得都是因为你看重这些身外之物。”
“你所追求的我并不感兴趣。”
“你并不了解我,没有资格评价我离开万知家此举的对错。”
“我从离开万知家时就知道,我以后的路,输赢自负。”
“我有为自己人生做选择的权力,而你对我的评价与我无关,也一点都影响不了我。”
万知只说到这里,突然伸手扯开自己的袖子,把自己手指上的老茧展示给他看。
“你只看见了我站在第一排时的风光,却没有看见我的努力。”
“这些老茧,都是我打算盘打出来的。”
“人生这条路很长,也分为很多段路,每段路都有不同的存在意义,我只求无愧于心。”
“过去在万知家的万知只很努力,但以后的万知只未必会过得差。”
“我为万知少家主时,勤奋好学从不懈怠,我脱下少家主的衣服后,我一样会努力地学习新的知识,在新的路上认真地走下去,即便是走得慢了些,至少也在往前走。”
“而你,你在知道我离开万知家后,急忙赶来对我落井下石,是因为你终于找到了能够踩我的机会,你希望我能够向你低头,甚至被你羞辱。”
“可是我要告诉你,一,我不会在你家的产业里打工,二,你和我面对面,我们是平等的,就算我褪下了那身枷锁也还是有很多能够赢过你的本事,我并非一无是处,只要你敢与我比试,我未必会输。”
“三,你肆意评价我,我自然也有资格点评你,你整日只知道聊些八卦,哪里来的时间去学习?其他人如何学习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要想掌握足以撑起一个家族的知识,至少需要十年。”
“若不是你爹他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哪里轮得到你当这少家主?”
“好了,我话就说到这里,记住了,想让别人尊重你,你得凭本事说话。”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就不奉陪了。”
万知只离开后来到了一处江边的笔墨坊。
他看见一个读书人抱着刚买的书喜滋滋地走出来,正打算骑着自己的驴儿离开。
许是他太兴奋着急了,竟好几次也没有爬上去,还让手里的新书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驴儿受了惊,想要直接逃跑。
而书生则是肉痛地大呼:“我的书啊,我刚买的书啊!怎么就脏了?”
万知只看到这里一边忍着笑一边跑过去追那头驴。
等万知只抓了他的驴回来时,书生还蹲在地上心疼。
见他不理会自己,万知只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
“别伤心了,至少你的驴还在。”
万知只没有想到这句话反倒是引起了书生的愤怒。
书生听了后立马回头,气鼓鼓地瞪着驴喊:
“你赔我的书啊,你这个倔驴!蠢驴!”
旁观的万知只低头随意瞥了眼书生手里的书封面,笑着道:
“你这些书我都读过,要是书里哪里看不清了,你可以来问我,我帮你补上。”
书生一听,立马回头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朝他拱手道谢:
“那真是多谢公子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我只是路过罢了,至于我的姓名……不值一提。”
书生听明白了,点点头应道:“是我冒犯公子了。”
万知只蹲下身和他平视,温和地说:“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这些书……”
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有鸟儿的惊叫声响起。
万知只对此十分敏感,听到后立马顺着声音的方向抬头看去。
见看不太清,他又站起身走过去看。
在看到那个探头探脑的幼鸟时,万知只冲它歪歪头笑了。
原来是一只想要出巢的幼鸟,幼鸟在树上的鸟窝边缘徘徊犹豫,像是一个想要学游泳却不敢落水的孩童。
书生也走过来了,他站在万知只身边,抬头担心地看着它。
“这可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帮帮它?”
“不需要的。”万知只摇摇头道。
“它需要这样的勇敢尝试,我们也不应该阻止它的成长。”
“和之前我帮你把驴抓回来不一样,我那只是顺手帮你,就算我不帮你,你也能把驴抓回来。”
“可它不行,它要走的路,别人无法代替它去走,要是我们代替了它,它以后就无法好好地飞翔了。”
“而且它这一次的尝试要是被我们打断了,它以后要想再次鼓起勇气就难了。”
万知只说完,口中发出如成年鸟般的声音,朝树上的幼鸟伸出手,用鼓励和期待的眼神看着它。
这场景,倒像是一只成年鸟在朝它的后辈张开双翅,想要告诉他自由飞翔的畅快,想要告诉它蓝天才是你未来要去的地方。
同样的一幕,书生看见了摇摇欲坠的幼鸟,万知只则是看见了期待学会飞翔的幼鸟。
人和鸟也是一样的,有人看见孩子遇到危险选择带着孩子远离,有人则是叫孩子尝试着勇敢面对困难。
书生又担忧道:“可它看起来还没有到可以飞的时候。”
“只要它想飞了,就是到时候了,而且就算它这次失败了,我不是还在下面接着它吗?我想看到的不是它这次尝试就能成功,而是它能勇敢走出这一步。”
“在成长的路上输赢从不重要,只要往前走就行了,哪里管得了这么多,路上的荆棘和阻碍也好,刮风下雨也好,都无法阻止一个想要进步的人。”
万知只说完抬头看着幼鸟,朝它热情地招了招手。
这样的幼鸟还不懂得别离,还不懂得等它离开鸟窝后会面对什么,它年纪还小,只知道鸟窝外的世界很大。
但他知道,它和之前想要离开万知家的他一样,想要学飞了。
它想要离开鸟巢,他亦是。
只不过它还未成功,他已经成功了。
已经成功的他愿意做它的引路人,愿意在它失败后接住它。
幼鸟终于开始第一次尝试飞翔,它的翅膀力量还不够,没努力多久就落入了万知只的掌心。
幼鸟失败后害羞又尴尬地回头看了看万知只,然后把自己的小脑袋埋进了翅膀里。
万知只没有说扫兴的话,反而是凑近它鼓励道:
“慢慢来,再试一次。”
许是万知只身上亲鸟的气息给了这只幼鸟信心,它突然张开双翼,颤颤巍巍地飞了起来。
万知只笑意盈盈看着它展翅飞走,就像是在看那个拎着小包袱义无反顾离开家的自己。
和我一样飞翔吧,和我一样去看更大的世界。
我在远方等你。
……知只厌学(对影)……
在被岁寒梅赶走,刚刚回到万知家的日子里,除了偶尔来看看的万知家主夫人,没有人来找万知只。
再也没有族叔对他抱希望,再也没有族叔排队来教他了。
在一个夜晚,万知只做了一件荒唐的事情。
他一个人在书房顶上,和自己的影子跳了一支舞。
原本只是一场独酌,可万知只喝着喝着,就拎着酒壶来到了他的书房外。
他站在门外,回想自己小时候在这里习画,也在这里挨戒尺打。
可以说,他对这里十分地抵触,抵触到连走进去都不愿意。
一阵狂风叫醒了万知只,他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瞬移到了屋顶上。
万知只站在屋顶上俯视了周围一圈,突然把右手的酒壶朝左手一扔。
酒壶落入左手后晃了晃,些许酒气漫了出来。
他低头凑近自己的袖子,在嗅到上面的酒气时醉眼朦胧地一笑。
自己好像醉了。
可是醉了,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心上人……
酒气蔓延在四周,将四周都染上酒意,就连寒梅枝都有些醉醺醺地抖了抖枝条,似是在说,别喝了,我快醉了。
景色亦是醉人,不过最美的景色,在屋顶的万知只身上。
他放下手里的酒杯,开始和自己的影子共舞。
影子不知疲倦地跟着他,就像是一个忠实的陪伴者。
这一刻,他不再是木偶,他扯掉了所有的线,灵活地为自己而舞。
屋顶上的这里就像是一座鹊桥,只要他用心跳完这支舞,就会去到心上人身边。
他心中唯一所愿,是这座鹊桥不要太长,等他来到心上人身边时,他还是少年时的模样。
万知只越跳越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朝着自由狂奔。
他要为自己舞,他要与今夜的风交个朋友,他要成为万知家里最自由的人。
这是一场狂欢,他可以肆意狂奔,也可以放声大笑,他是自由的,他可以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
只要不断地跑,就能跑向自由。
只要不断地跑,就能从烦闷和抑郁中跑出去。
万知只腰间扎的苏梅色腰带以夜空为背景,画出了一道道苏梅色的痕迹。
它们很快消失,又很快出现在新的地方。
而他用来束发的京绿色发带像是一只出墙的绿枝,拼命地想要挣脱束缚。
万知只突然朝屋顶旁的梅树伸出一根手指,挑起其中长得最出来的一根寒梅枝,撩它道:
“今夜月色甚美,姐姐,与我共舞可好?”
见寒梅不说话,他又转身离开了,只留下寒梅枝上触碰留下的手印。
今夜的狂风是最好的配曲,在耳边呼呼作响,也邀请他的衣服一起共舞。
他苏梅色的腰带就像是一卷线被他系在了腰上,线头被风越拉越长,最后彻底脱离,变成了在半空中旋转扭动的一条苏梅色长龙。
在它即将被风带走去畅游时,万知只突然转身伸手把它抓住,然后把它的一头系在手指上,继续与它共舞。
狂风却在此时更加用力,像是想要抢走他的腰带。
万知只看着手上的苏梅色腰带,突然狠狠地用力一扯,明明对面没有人,却硬是让他拉出了一种与人暧昧拉扯的感觉。
他不计前嫌,想要与风共舞,想要将风揽入怀抱。
今夜好风作美,与这个醉了的人相伴,成就了一段惊世之舞。
万知只越发醉了,在他险些摔倒时,旁边的寒梅枝帮他挡了一挡,就像是一个照顾和偏爱他的姑娘在欣赏着这支舞蹈。
它沉默不语,它静静守候。
只等来年春天,它将身上的寒气褪下,与他共赴一场春暖花开的约会。
万知只跳到一半突然停下,他拎起酒壶朝自己的影子举杯,然后只是醉醺醺地看着它,什么也不说。
现在,没有什么比沉默更适合他们了。
也只有沉默和平静,才是现在的万知只需要的。
在感觉到自己的醉意好了一些后,他又站起身继续下半支舞。
这下半支舞没有之前那般激烈,狂风也暂时停下了,只剩下寂静和温和。
他似是想要借此平复心情,可他心里想要冲破束缚的**却越压越想要爆发。
最后,这些情绪化为了一个动作。
他从旁边的寒梅树上快速地摘下一根寒梅枝,然后握着它朝空中跃起,像是要飞向月亮。
在半空中,他变作了一只万知鸟,可等他落地时,又变回了那个手执寒梅枝条的少年。
他负手而立,若是不仔细看他的眼睛,根本看不出来他已经醉了。
寒梅树突然抖了抖身上的枝条,枝条上的冰雪砸在万知只的手背上,惹得他冷得一哆嗦。
看来是寒梅也不舍得他在寒夜受寒,催他回去睡觉了。
万知只没有再继续站下去,他走进燃着暖炉的房间后,直接倒在了床上。
他倒下时,脖子上的璎珞被震得叮铃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