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年睡在自己搭的小茅草屋里,屋子四周都挂满了帘子,这些帘子除了遮光用,还能给我安全感。
只有把帘子全部拉起来,我才能安然入睡,要不然,我会紧张地睁眼到天亮。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很多虫子在身上爬,往哪边睡都不自在。
我曾尝试着摆脱对帘子的依赖,可每次都只能以失败告终,因为不拉帘子的话,我一闭上双眼就会紧张起来,忍不住想要睁眼看看四周有没有其他人。
就算强迫自己闭着眼睛,我的耳朵也会变得极其灵敏,一点声音都可以让我忍不住聚精会神地去听。
我会好奇是哪种虫子爬过枯叶,也会好奇今日刮的是什么方向的风。
就算我有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会很快惊醒,几番尝试后,我只能乖乖地爬回茅草屋里去睡。
……
我很怕人,不是怕丑,而是怕和别人产生任何关系。
可怕和别人打交道这件事并不能降低我对外面世界的期待。
每天晚上入睡前,我都会忍不住胡思乱想,我想离开我住了很久的地方,我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后,我的心又被胆小和恐惧占据。
我看着离开石林的路,心里只有一句话:
我不敢出门,我要回家!
……鱼阙与姐姐鱼琴……
第一次见到姐姐,是在万年前的一个早晨。
那时我正在睡觉,她一把掀开了我的帘子。
突然出现的刺眼强光让我忍不住抬起手遮住眼睛。
她以为我是住在这片石林的精怪,笑我道:
“小精怪,你是在这里守石林吗?”
见她钻进了我的茅草屋,我把手微微往下挪了挪,眯着眼睛试图看清她。
许是因为我在黑暗的地方呆久了,我竟看不清她的脸,只隐隐看见她左脸上有一枚印记。
之后她时不时地就会来找我,见她来得这么勤快,我立马把帘子换了,换成了一扇有锁的门。
可是,我的门还是经常会被她敲响,她每敲一下,我都的心都会跟着颤一颤。
到最后往往是我服软,我起来把门打开后就想要回被子里窝着,可是她的速度更快,她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子像拎鸡崽子一样把我拎了起来。
有一天,她突然说要给我庆生,她走后,我连夜跑出去躲了起来,我想,这石林里有这么多可以藏人的地方,她总不会还能找到我吧?
可我低估了她对我的耐心,她竟真的拎着一盒清凉糕在无边无际的石林里找到了我。
她真的是对我最有耐心的人,她知道我害怕和别人说话,所以她没有催促我,只是耐心地等在石下,等我自己下去。
等我终于磨磨蹭蹭地下去后,她打算原地给我庆生。
她对我说了一句生辰快乐后就把清凉糕打开递给了我。
清凉糕很凉,我很喜欢吃,不只是因为它是姐姐做的,还因为它能够平复我被突然关心后慌乱的心。
原以为姐姐离开后我再也不会亲近任何人了,可是老天爷看不下去我的孤独,它又安排了一个小姑娘来陪我。
……见你……
她被灌了维持生命的药酒,被她的爹娘带来找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澹妆和遥夜,也是第一次见到爹娘对子女的担忧,维护和保护。
他们进入我的洞府后,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他们怀里的颜悦。
她的手紧紧抓着遥夜的神袍,脸不安地在他怀里蹭了又蹭。
颜悦身上尽是酒气,这些冲鼻的酒气令我忍不住退后了几步。
我本想开口把他们赶出去,可是很快,他们就让我惊住了。
因为他们跪在了我的面前。
我看在他们投我所好,给我带来了许多宝贝的份上,答应了。
澹妆似乎很久没有休息了,她躺在我的大石上,微微扭头告诉我颜悦的情况:
“我用自己酿的丰年酒续着她的命,可惜……我还是救不了她。”
遥夜也对我说:“这世间只有你能够救她,求你救救她。”
……救你……
外界对我的评价总是神化,可是他们不知道,我也会失败,也会失手,也会不高兴。
有一天,我在治疗过程中伤了她,我心疼地看着她手臂上红红的一片,说了很多道歉的话。
明知道她没办法张嘴回复我,但我还是想说。
可是不论我怎么道歉,我还是生自己的气了,我罚自己站在洞外淋雨。
我是一株重瓣百合,我需要的东西和花一样,只要我多多给自己浇水,我的妖力就会更强,就能更好地治疗她,不让她吃这么多苦了。
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够比无根之水更利于植物生长?
……颜悦的五年……
我只记得我突然倒下了,等我意识再次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动不了了,但爹怀抱里的温暖和鼻尖的味道让我心安。
这味道,是我娘亲才会酿的酒,丰年酒的味道。
虽然突然失去了行动能力这件事让我很慌,但只要爹娘在,我就什么也不怕。
等我被爹娘交托给一个人后,他们就离开了。
我不知他们把我交给了谁,只知道我很困,我想睡觉。
等我又一次醒过来时,第一反应是丰年酒的味道已经消失了。
然后我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脚步声停下,有人站在了我身边。
我闻到了他身上百合花的味道,他掀起了我的被子,然后轻轻地把手定在我的眉心神格处,查探我的神体。
……
我和他之间的气氛一直都很静,但他却能给我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因为他说话的语气总是让我想起我爹,平日里爹对我总是温柔,他也一样。
有一次,他的手没有拿稳,让一些滚烫的药洒落到了我的手臂上。
即便是他的反应已经很快了,我也还是被烫伤了。
我很快就听到他的道歉:
“你现在的状况用不了烫伤药,对不起,你忍一忍吧,我以后一定会小心,不会再让你受伤的。”
当时我很想睁眼告诉他:“没事的,我不会怪你的,你别紧张,我这条命本就是你救下来的,你不必如此。”
可再怎么努力,我依旧只能躺在石上,动也动不了。
在最后一次治疗前,我的心里很平静,因为我很相信他。
他则是叹了口气,如初见时那样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眉心,用不舍的语气对我说:
“颜悦,这是最后一关了,等我们一起闯过去了,我们就得说再见了。”
我听了后是有些生气的,他救了我的命,怎么这么急着就要和我说道别?
我原本还想着,等我神体恢复了,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一定要是他呢。
……
那一天,我半梦半醒间,听到他在说话。
他对着我说:“颜悦,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算来从遥夜一千五百年到遥夜一千五百五十五年,一共五年。”
“如今你已经痊愈,以后你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了,我不知你的其他事情,但知道你的问题极为麻烦,以后你万不要让自己陷入任何麻烦里,最好是……”
“能够和我一直待在这座洞府里。”这句话他说的声音很低。
“但我知道,你正年轻,定是不愿和我这样的老妖怪在一起的。”
“总之,这五年的时光里我和你一起努力,我没有辜负你爹娘对我的期待,你也没有令我失望。”
“明日便是我们分别的时候了,到时我会亲自送你回你的爹娘身边,你……”
“能不能记得我?”这最后一句,他的语气说得并不坚定。
我听不下去了,使劲地抬起久未使用的手,想要抓住他的手。
可他好像是躲开了,我努力了很久还是没有抓到他。
之后他没有再说话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心里纠结。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在给我治病的关键时候,他一步不离我的身边。
因为百合花的香气从未离开。
我本想着救命之恩定得好好报答的,可是等我被爹娘叫醒时,已经连挽留他的机会都没有了,因为我已经回到了游鱼宫,回到了爹娘身边。
……
妖界,鱼阙洞。
“在把颜悦还给你们之前,我得先问你们几个问题。”鱼阙站在地上,把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说。
“让我来回答。”海晏听了后突然站到了八两面前。
“你和颜悦,是什么关系?”鱼阙跳上他的大石,伏身问他。
“我和她是未婚夫妻关系。”海晏直视着鱼阙回道。
“未婚夫妻?”鱼阙听到这里呆住了,然后用凌厉的眼神打量了一番海晏。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海晏眯起眼睛回道。
鱼阙眼神渐深,想了想还是不敢相信,于是坐了下来,挑眉问他:
“你可有凭证?”
海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一把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了胸前的项链:
“你可以看看,我这条项链和阿悦手上的手镯是不是一对。”
鱼阙在看清海晏胸前那条项链后就不说话了,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海晏,良久之后才说:
“虽然澹妆已经试过你了,但是我对你的考验,你可还没有通过。”
海晏听到这里,奇怪地问他:
“那是否该轮到我问问题了,你与颜悦是什么关系?又有何理由要考验我?”
“等你通过考验了,我自然会告诉你我和颜悦的关系。”鱼阙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肯说。
“总之,你要想见到颜悦,就得接受我对你的考验。”
鱼阙说到这里,突然一指自己的身后:
“看到后面那条路了吗?你走进去找到一朵百合花,然后把它带出来给我,我就算你通过。”
海晏想了想,还是应了下来:
“好,我进去,但你得说话算数。”
“你放心,我要是出尔反尔,你把我的洞府砸了都行。”鱼阙说完,抬手请他走进去。
“等等!我也要进去!”八两突然喊道。
“哦?你和颜悦又是什么关系?”鱼阙躺了下去,一只手支在脑袋下,懒懒散散地问他。
“我是颜悦的弟弟,我不完全相信他,也不认可他姐姐未婚夫的身份,所以我要和他一起进去!”八两指着海晏说道。
鱼阙听到这里,眼神戏弄地看了一眼海晏:“看来,你还没有得到她弟弟的认可啊,啧啧,真是有意思。”
海晏却不理会这些,自己先一步朝那条路走去。
八两见状,连忙问鱼阙:“怎么样?我能不能进去?”
“小家伙,不必问我的意见,颜悦身边的位置,能者居之。”
八两听了后,跟在海晏身后跑进了那条路。
……
海晏和八两一前一后地走在小路里,时不时有水从山壁滴下,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冰凉感。
在走了一刻钟后,海晏突然看见了端着一盏灯台的流光醉。
流光醉此刻换了身衣服,站在一面壁画前,像是在思考什么。
海晏看着他不可思议地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今日的流光醉看起来格外的俊美。
“看来,你们和我有一样的目的。”流光醉听见他的声音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等海晏开口,八两突然抢着问:“是一样,可你怎么不在之前就把姐姐带过来?”
“我是医者,我可没有你们这么大胆,敢直接用阿悦来赌。”
突然有一阵寒风吹进洞里,海晏和八两都被这阵风吹得退后了几步。
可流光醉却不动分毫,仔细看去,就连他身上的袍子都没有被掀起一片衣角。
看来,他这身流光溢彩的衣裳不是凡物,它就像镇尺镇住宣纸一般,再大的狂风都无法撼动流光醉分毫。
等这阵风停下后,海晏走到壁画前与流光醉并肩站在一起:
“既然都是来找鱼阙的,你怎么进来了?鱼阙明明就在外面。”
“我来到这里之后就没有看见鱼阙,不知他去了哪了,只好先进来瞧瞧。”
“你消息倒是比我灵通。”海晏怎么也想不到,流光醉竟早就知道了颜悦的秘密。
这么看来,他这个未婚夫当得可真是不合格了。
“我常年在三界游历,奇闻自然是听过不少的。”流光醉声音平淡地回道。
此时的流光醉没了平日的活泼,若是以前,他被海晏这样说定是要得意地自吹自擂几句的。
八两突然挤了过来,问流光醉:“你是流光家的人,你对姐姐身上的问题有何看法?”
“你叫八两是吧?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阿悦的秘密的?”
“四年前。”
“我比你发现得更早,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发作后我就知道,这件事一定不简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八两追问道。
流光醉微微后退和八两拉开距离后回道:“阿悦体内的生机会随着一次次发病而变弱,也就是说,她的寿命在被人夺走。”
“那鱼阙呢?他的脾性如何,又喜欢什么?”海晏突然插话问道。
“我只是在小时候见过他一次,那时候我还不够格和他说话,只能远远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是在怀疑鱼阙,但是我可以告诉你,鱼阙远没有外界传言的那样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