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何时胜天降 第78章 第四十三章 避无可避（终）

魏枫从掖庭宫回到勤王府时完全是黑着的一张脸。

想在军府时候自己好歹是五六品的正经武官，只是卸职来京备考，再怎么也是勤王亲信，竟然被一个小小宫令如此刁难，魏小郎君就气得一张俊脸都要歪斜了。不过上官和顺还在人篱下，他自然当面不敢表现出来，到底是客客气气地把宫令哄好了，才自己窝窝囊囊地回。

仔细分析一波，魏枫也明白宫令究竟在嚣张个什么。上官刺史倨傲不服、宁死抗旨，乃对圣人大不敬，其收宫罪眷自然是人人避之不及。宫令知道正在风口浪尖上的勤王必然不会涉足其中、魏枫定然是私自行动而不敢真的把他的刁难捅到勤王那里去。至于魏枫半挂不挂的那个果毅都尉的职衔，现在是魏都尉有求于他掖庭宫令，那魏枫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得管他宫令叫一声“爹”。魏小郎君越想越憋屈，顿时发觉这内侍省里个把个的都比他那上州军府的差事油肥权大，心里一边极度不平衡，一边又没着没落地凑钱给自己那倒霉青梅争取个说得过去的去处。

他怕和顺跟她那倔脾气的老爹一样想不开，一朝失势接受不了，再来个血洒宫廷。上官刺史走得太突然，他当时整个人都傻了，上官和顺又不跟他同路，所以魏枫一直没找到机会向和顺说明：他刺史好歹是血洒刑场，前有丰功伟绩，又死得万众瞩目，要是著作郎是个性情中人，兴许真能助他留下一笔，也算名留青史一个逗点儿；可她上官和顺现今人在掖庭，这宫里竖着进横着出的人不见得比前朝达官显贵的总数少，但从没听说过谁因为死在这儿就名垂千史的，这一点他们都读过书，都应该十分清楚。倒是有人从这儿挺过来了，留得命在，出来还是一条好汉……好娘子，又是受封又是建功的。当然，魏枫也没想鼓励和顺确立多么高尚的政治抱负，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和顺多苟一会儿。

掖庭宫令一看就是老油条了，在他不甚熟练、故作轻松的暗示下很快明白要义，小嘴儿一抿、微微一笑，上来就是个狮子大开口。这人皮和内里咋能两幅面孔到这种地步！魏枫已经懒得吐槽，他翻了翻自己的钱袋子，愁坏了。

魏老爷子知道他平素没人管教的时候是啥德行，就没给他备太多盘缠。老都尉想着反正到长安了会有统一安排，勤王说什么也不至于把这个不争气的表弟饿死冻死。于是折冲都尉潇洒放手，魏小郎君“净身出户”，浑身兜包干瘪地来到勤王府。他人才到，李绍云就宣告立刻赴任，虽然方便了他搞搞小动作，但府内财政一向由元伯总揽，这又给魏枫出了一大难题。元郎中何许人也，用魏枫的话来说，就好比金蟾貔貅玉葫芦——只进不出啊！发明元伯来管钱的人真是个天才，对，勤王真是个天才。魏枫叹气。

光靠勤王府给他发的那点儿零花月例肯定是不够用了，就算他从今天开始不吃不喝不逛平康坊也不顶用……想到平康坊，魏枫灵机一动，犹豫片刻后，拉下面子向去年底在京城结交的那群狐朋狗友借钱。社会险恶又给他上了沉重的一课——朋友之间不能提钱。一夕之间失去了大量玩伴的魏枫面对算盘和账簿痛苦地揉着太阳穴。

他的愁容与当下勤王府的境况过于契合，以至于一向和他不大对付的高懿懿路过都忍不住叮嘱了一声注意休息。这会儿，处于勤王府食物链最底端的小女武将不计前嫌地原谅了时常压迫她的食物链倒数第二位……想到高懿懿，魏枫灵机又一动。“诚辉？诚辉！”他连忙翻过桌案，探头把高懿懿叫回来。高懿懿对他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有心理阴影，顿时觉得自己关怀早了，对方肯定又没憋什么好屁。

魏枫对高懿懿的心理活动了若指掌，换句话说就是比较有自知之明吧。有良知，没良心。他拉着高懿懿进了屋、避开人，然后十分耐性地循循善诱，从江湖道义讲到伯牙子期，从桃园结拜拐向蔺廉刎颈，“真情实感”声情并茂，彻底把高懿懿给绕晕乎了才图穷匕见。

“借钱？”小女武将好不容易收敛回来的思路茫然停住。魏枫无比兴奋又艰难克制地亮着眼睛点了点头。高诚辉何许人也，用魏枫的话来说，就好比郭解牛郎镇粮仓——散财童子啊！发明向高懿懿借钱的人真是个天才，对，他自己就是这个天才。魏枫期待。

小女武将平日只需包吃包住，确实不怎么有开销，作为和高崇武对半分的司马，存款当是不少。她浅浅心酸一波，觉得问题不大，但仍旧将信将疑地质问魏枫：“到底是什么门路？可真是为了大义？” 眼看高懿懿有所松动，魏枫不给她犹豫的机会，接得很快：“这人你也认识，只是境况不佳，不愿声张。我定不会骗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先替她谢谢你了。”高懿懿寻思浮屠又是个啥玩意儿，好像听元伯说过，那可能是个好人好事吧。魏枫软磨硬泡地让她答应下来。这高懿懿人傻钱多，忙着忙着可能就把这茬给忘了，说不定还省着他还钱了。

高懿懿说现金太多，身上没有，她自己忙着收整赴任，找人帮他取钱。魏枫乐呵呵地把人送走，只是没能再乐多久。他千算万算没想到来送钱的人是元伯。

元郎中近来也很忙，还得抽出空来解决高懿懿留下的一堆问号，尤其听说幕后主使是魏小郎君，更是令他一个头两个大。元伯皮笑肉不笑地坐在魏枫对面，问他要钱何干。这厢魏枫还在腹诽高懿懿什么时候学聪明、还知道找元伯打小报告了。那厢元伯就对他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打断他道：“你可拉倒吧。诚辉对钱财没个概念，所以她的钱一直都是放在我那里管着的。你向她借钱，她肯定得管我要啊。”主要是高懿懿贪嘴，见着好吃的走不动道儿，总控制不住买好多好多，所以元伯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把她对吃食蠢蠢欲动的爪子给没收了。魏小郎君明白过来，生无可恋地原地瘫倒。

千算万算没想到这一茬，这下惨了。元伯是个刨根问底的。不交代明白，他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了。而元伯知道了，那勤王必然也就知道了。魏枫交代清楚后，就寝食难安地避着李绍云，不想被他教训，以至于勤王赴任他都没有去送行。

魏枫没去送，武朵倒是去了。

乌乌泱泱、人头攒动的城门口，李绍云经人指点，一眼瞧到低调伫候一旁的武朵。不能不说，他是有些惊喜的。趁高崇武还在整队，他下马闪过去和武朵……面面相觑。见了人，顿生悱恻缠绵千言万语；到人前，又觉得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废话。尤其对方此时身份是大皇子侧妃，而他也十分清楚地知道她过得舒服。李业成这个表哥做得还算到位，确实很宠。因为武朵替他拉扯一波后宅仇恨，大皇子担心对她产生不良影响，特给武朵配备警卫侍从，但是否当值全凭她自己差遣，并不限制武朵的行迹活动。这会儿武朵就没叫人跟着，身边只有嬷嬷一人相伴。

花容月貌皇家女，顾盼生辉望郎君。武朵身为皇子侧妃，不陪着来势汹汹的夫君，却亲自为败走离京的小叔子送行。明日坊间的戏谑传闻又要起飞了。

李绍云太了解自家兄弟几个了。李业成就是故意放武朵来看的，要的就是让勤王不得不明晰这看得见却够不着的差距。大皇子对此太有自信了，他才不把人藏着掖着，免得好像他一个不注意、撒个手就会被抛弃似的。

“先生……你脸盘儿圆了不少。”李绍云苦笑一下，但是由衷感慨。

自打勤王在公主座驾前吃错药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总是不受控制地转向似有似无的暧昧。具体暧昧到什么程度，取决于勤王自己绷没绷住。他这一改口，显然是没绷住。武朵闻言有点不好意思地托了托自己肉嘟嘟的下巴：“是吗？可能最近吃得不错吧。”

李绍云立刻接上：“是嘛。改明儿让元伯把我府上厨娘换换。”武朵为这意有所指的满嘴跑火车瞪了他一眼。毫无怒意，娇俏得很。勤王心口一动，喉头愈发苦涩了。

“再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再见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望进武朵那澄亮灵动的眸中，勤王就知道对方领会了他的心意。但有些话，这时候提出来就有些不礼貌了，于是李绍云说：“韦王一事后，还未来得及征得先生回应。倘若如今你选择皇兄，我不纠结。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彼时我与太子天壤之别，如今却已能触其项背。等再回来时，本王定会重新问你。”

勤王没说出口，但武朵心领神会，他想说的是：“那时，定令你毫不犹豫地选择我。”武朵又盯了他一会儿，像是想把对方这副模样拓印在脑海里，时不时就翻出来品析一番。“那好。民女静候佳音。”武朵浅浅一拜，又道，“我今日来，还有事想知会殿下。”

勤王好奇道：“你讲。”

武朵微笑开口：“其实我已出府，正准备考取女官职位。改日再同殿下相见，希望不再是身陷囹圄等人相救，而能当真佐这朝政社稷一臂之力。”

李绍云闻言惊讶，向武朵确认这也是她与大皇子商讨后的结论后，陷入沉思。李业成不像其他几个兄弟，他通常难以看透。武朵看穿他的疑虑，又道：“殿下可知晓，那日麟辅表兄无意害你。真凶另有其人？”勤王迟疑过后，点了点头。他说：“即便如此，太子复出，他日必将阵台相对。”武朵默然。

“总之，”李绍云回头呼应了一下高崇武的催促，迅速抱拳作结，“预祝先生平步青云。”

尽管对方已急着转身，武朵依旧诚挚一拜：“愿殿下平安归来，功业月恒。”

玄铁军又以他们黑漆漆、阴森森、沉甸甸、沉默寡言的形象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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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弟？”

“诶……二皇兄？”同来送行的李景然刚要扬手，就被勤王示意息声，神秘兮兮地被叫到一边。六皇子看了一眼忙着和旁人交际的五皇子，犹豫地揣着手走开。

李绍云临出宫前听闻元伯交代的情况，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让元伯看好魏枫，以免这小表弟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耍花活。自己则对刺史千金的事上了心。

元伯差人看到和顺母亲生病期间有得人帮扶照顾的痕迹，一想便知是武朵的手笔。于是勤王方才顺便问了武朵。武朵那意思是，和顺独立坚毅，熟人反而不便介入太深，但若勤王能关照一番，总是好的。于是李绍云明白过来，不让魏枫插手果然是对的，但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关照一番呢？

勤王在宫里除了三公主，又没什么人脉可言。可三公主毕竟带着韦王的关系，他又担心和顺为父亲的惨死而对韦王有怒、再牵连到三公主身上。直到余光扫到五六皇子，他才眼前一亮。

五六皇子夹在他们几个兄长之间，有苦难言。这下勤王离京，他们又惧怕祁王，又不熟大皇子，五皇子愁容满面，六皇子无奈叹气。李绍云想着这二人顶风来送，好歹算是有他几分情面。五皇子骄奢惯了，他不放心，倒是六皇子性子温润亲和、说话做事颇为稳妥，于是李绍云便打起了他的主意。

“六弟，为兄其实是有一事想同你商讨一二。”借着白蹄乌宽大身躯的遮挡，勤王将六皇子拉到身前，轻声试探，“近来朝局动荡，查办了不少要臣。一码归一码，降罪之前，到底是有些功绩，在位期间不乏因果仇怨。官眷流落掖庭，人家也是朝臣之后，如今落难，难免受到牵连……”李绍云言尽于此，观察李景然的反应。

六皇子先是不明所以地听着，见没了下文，寻思了一下，也同样轻声地试探：“皇兄是说，有女眷在掖庭受欺负？”李绍云听到他的用词，便有了五分信心：“未必，只是不愿如此。”

李景然彻底确认。他想了想，头顶有点冒汗，但心底跃跃欲试，于是难得大胆了一把，主动询问：“皇兄可有具体所指？皇兄就任东海期间，臣弟或许可为皇兄分忧。”李绍云满意微笑，点头道：“是有一对母女，家主在朝人缘还好，只是母亲身子不大爽利。”李景然立刻想到自己的母亲，颇为理解，眼眶湿润：“臣弟明白，今儿回去看看，给她们找个轻松些的差事。”

勤王将身份交代仔细后，郑重谢过。六皇子一听是上官刺史的家眷，恍然大悟，颇为惋惜，表示定在能力范围内鼎力相助。

李绍云见他有些激动，想了想，最后又把人拉回来，语重心长地补充道：“六弟。人这境遇，说变就是天翻地覆；我等操心，说白只是杯水车薪。心境要不跟着适应，是存活不下去的。”李景然愣了愣，然后明白过来，让勤王放心，表示自己不会过度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