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一早起来,熹微晨光铺洒在山间,天空一片澄澈。
床让给了那位断了腿的病人,温故就在厨房铺了张席子,勉勉强强凑和了一夜。一觉醒来,只觉浑身酸痛不已,喉间隐隐泛疼,似乎是受了寒。
他推开厚重的木门,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才回厨房熬粥,还在里面撒了点肉沫。
昨天采摘回来的灵药大多是给小崽子养身体的,屋子里那位能用的药倒是不多,看来今天还得上趟山。
雨后的山间,可以采到许多新鲜的蘑菇。温故小时候回老家看望奶奶的时候,偶尔雨后会被带着逛林子,边逛边采蘑菇,好不快活。时间一晃而过,那些事变成了记忆中无法触及的长河。
也许是想到了亲近之人,温故的脸上带了暖人的笑意,看到屋子里那人身旁的粥和药丝毫未动,脸上的笑意也没有拉下来。
温故笑眯眯的:“为何不吃?”
景容没说话,一双深邃的眸子戒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微笑着的人。
在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他已经不会相信任何人了,更何况这人上一世还挑断他的脚筋,将他推下了山崖。
景容久久不回答,温故也不恼,好脾气地道:“怕有毒?”
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景容,端起那碗冷透了的菜粥,二话不说就吃了一口。
似乎是没想到温故会这么做,在他吃进去的瞬间,景容指尖微动,但很快又放了下去。
温故吃了一口,却觉得味有点不对劲,端起菜粥疑惑地看了好几眼:“我明明没放毒啊。”
怎么吃起来一股有毒的味道?
景容:“……”
别过头,声音低低沉沉的:“馊了。”
此时正值盛夏,虽然下了一夜雨,天气也不热,可这种季节,熟食依然放不了,很容易馊掉。
这碗粥也多半是不能吃了。
温故这才反应过来,他抿了抿嘴,惋惜地道:“确实是馊了。”
屋子里存粮不多,这世道又没有杂交水稻,稻米很难种植,吃空了就没了。
回景家去取粮的话,得绕老远,到了也指不定要白白受人冷眼,取不取得到粮都还是个问题。
思及此,温故不由得叹了口气。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随便吃一吃应付掉都是可以的,他觉得无所谓。
但病人应该是不行的吧,而且这位病人昨日还滴水未沾。
温故把新煮的肉粥端起来,递到景容面前:“吃吧,没毒。”
话一出口,只见景容的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挤在了一起,然后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吃。
温故又往他面前递过去了些,想了想,道:“我以前带崽子回来的时候,它一开始也不吃东西。”
说着说着,温故轻轻笑了一下,迎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眼中熠熠生辉,问道:“你知道后来它怎么样了吗?”
温故的笑容似乎有种奇妙的蛊惑力,比晨起的阳光还要刺眼得多,晃得人睁不开眼。
景容沉着脸不说话,温故就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受不了这目光,别开脸去。
如果不接话,他总觉得温故能站在这里看上他一整天。
半晌,景容抬手摸了摸脖子,正准备说点什么,只听温故继续道:“看到这粥里的肉了吗?这就是那个崽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温润动听,宛如在说什么温情的低语。
“等你死了,这就是你。”
景容抚在脖间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温故把粥轻放在景容的手边,脸上的笑意更甚,然后收起馊了的菜粥和汤药,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头也不回地道:“药也要喝光。”
是命令的口吻。
回到厨房,深深地看了菜粥一眼,然后才倒掉。
草草地吃了点东西,温故独自背着背篓又往山上走,崽子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尾巴摇得都模糊了起来。
雨后的山间,空气清新得沁人心脾,温故深呼吸了几下,喉咙的微痛似乎也缓解了不少。
他没有进到后山深处,只在边缘处采了些可以用来治伤的灵药,加之一路上都有冒出的野生蘑菇,没多久背篓便装得满满当当。
等他停下来歇息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竟有个断崖,只是四周安静得过了头,没有鸟鸣也没有虫鸣。
温故仰头看了看天空,日头很大。可不知为何一点都不觉得热,反倒寒得他打了个冷颤。
真是奇了。
他往断崖走过去,于晴天白日里看到深不见底的黑,几缕飘荡的黑气在底下萦绕。
温故的脸色顿时冷了冷。
禁地。
书中写过,这里曾是古战场,不少亡灵被葬于此,后来被列为禁地。但谁都知道,什么禁地不禁地的,不外乎是景家背地里干了不少龌龊事,无声无息葬于此的各地修者不在少数。
这副躯体的原主,在书中也葬身于此。
若是上天垂怜,兴许此地不是自己的归途呢。
温故收回目光,心神怅然,带着崽子急匆匆回了屋子。
在门前换了双鞋,他连背篓都没放下便推门而入,景容侧躺着的身影随之落入眸中。
听到声响,景容微微抬眼,波澜无惊地看了温故一眼,然后淡然移开视线。
这道目光虽然冷淡,但温故看得很清楚,里面不带一丝怒意和怨恨。
而景容的身旁,肉粥和汤药都见了底。
温故忽然就松了口气。
虽然恐吓很有用,但以后还是别了,温故想。
他可不想魂归禁地。
等回过神来,温故才觉得肩头有点痛,原来是背篓都没来得及放下,他轻咳了一声,上前把空碗叠在一起,然后带了出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景容的声音:“那个崽子是什么东西?”
温故正要回答,只听景容又接着问道:“小孩吗?“
景容真当他会吃人吗?还吃小孩?
想笑又笑不出来,温故顿了顿,回道:“是条狗。”
为了遏止景容的想法再往奇怪的地方猜疑,温故特意补充道:“一条很可爱的小黄狗。”
它确实很可爱。
景容:“……”
所以,这人竟然拿条狗就把自己唬住了?
硬了,硬了,拳头硬了。
身体突遭变故之人,向来很难接受残疾这件事,时不时都会疯魔一下。但景容似乎还好,没砸东西,也没大吼大叫乱发脾气,哪怕是昨天刚醒过来的时候,反应和表现都是隐忍着的。
他的接受能力有点超乎寻常的高,这让温故不由得对他有些另眼相看。
不大的木床之上,身形不高的少年半垂着眼,丝丝缕缕的碎光透在身上,仿佛稍不注意整个人就会碎掉。他的手臂顺着床沿垂落下去,被衣袖平整地挡住,只露出半截修长的指尖。
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温故晃了下神,突然说道:“待会我带它来见你。”
景容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谁?”
“崽子。”温故笑了笑:“它活得挺好的。”
从山上回来之后,崽子就团在席子上睡起了觉,比起别的小狗来说,这只崽尤其嗜睡,也不爱叫唤,性子很安静。
明明这么小一只,但温故说的任何话,它却好像都能听懂,也能给出相应的回应,是个非常聪明的宝宝。
温故本来想直接把崽子带去让景容见见,但看见它在睡觉,一时没去惊扰它,而是轻手轻脚打了盆水,然后坐在屋外洗蘑菇。动作缓慢,有些悠然。
一说起蘑菇,他就觉得可惜,这几趟进山都没有看见梧桐树。一场夏雨过去,梧桐树贴近地面的树干上,可是会长木耳的。
他还挺想知道修仙界的野生木耳是何滋味,是不是跟现世一样。
洗完蘑菇之后,温故又挑选了部分灵药移栽到空地上。这些是按着图谱上所记载的灵药采摘的,还算珍稀,很难养活。可他还是想先栽着试试,万一呢?
毕竟自打他穿到这个世界后,种的东西就没种死过,所以才产生了试一试的念头出来,哪怕这是不好养活的灵药。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进山这事儿太累人,谁也不想三天两头往里跑,要是运气不好,不小心遇上个高阶灵兽,打又打不过,小命都得交代在里边儿。
等栽完一小块土地的灵药,暮色悄然降临。温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摘了点长得像草一样的野菜,准备用来掺在粥里。
起先他不知道这草是能吃的,来的时候院子里就长了几株,他见长得别致,便一时兴起学了下神农,一尝发现这草吃起来竟然清脆可口。好看是不怎么好看的,但不论是炒还是煮,都很好吃。
总之到目前为止,这种野菜他还没吃腻过。
摘了一小把之后,忽然发现有几棵野菜长出了黄色的果子,他好奇了起来,摘下一颗就往嘴里送。
微甜,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酸。
很好吃!
于是他找了找,把剩下的果子全都摘了。说是全部,其实也就两个,一回到厨房,在屋子里打转的崽子一看到这果子,便兴冲冲地吃了起来。吃了一个之后它就盯着果子看,像是要从果子身上看出朵花来。
温故懂崽子这是什么意思,它想吃,但是它要留一颗。至于是留给温故,还是留着明天吃,这就不得而知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黑了下去。
煮好饭之后,温故照常拿着吃食和汤药往屋子里走。
推开门,屋里一片黑暗。
温故猛然一顿。
他忽然想起,这一天只有早上给景容送了饭,后来上山采药采蘑菇,便在山中摘了野果当午饭,回来后光顾着看有没有惹恼景容,完全没想起景容没吃午饭这件事。
温故心中一冷,脑海中飘过无数“禁地警告”的弹幕。
温故:!!!
而这个景容也是,饿了都不吭声的?
他快步上前,放下托盘点亮烛火,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
只见景容平躺着,占据了木床一半以上的空间,紧闭双眼,眉头紧皱,脸上无半分血色,唇上还有轻微的干裂。
温故心头一沉,赶紧倒了点水,上前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小少主,来喝点水。”
听见声音,景容的眼皮动了动,但他依然没睁开眼,不过倒是听了话,抿了几口水进去。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一双漆黑的眸子映了烛光,却仍黑沉沉的。
温故强撑着笑脸:“饿了吧?”
景容没应声,只眯了下眼睛,冷冰冰的脸色被温故无端瞧出了几分杀意。
温故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好声好气地道:“我今天忙昏了头,本来是想上山给你采药,没想到忘了给你备午饭。”
温故自觉理亏,任劳任怨地给景容喂饭喂药,而景容似乎也是真的疲惫极了,没有拒绝温故的投喂。
喂完吃食之后,温故又给他身上的伤处换药,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加上双腿的那一处,光是看一看,温故就觉得疼痛不已。
可景容全程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一场换药下来,温故愣是对这位小少主生出了几分敬意。
一切都处理妥当之后,温故端着托盘准备出去,身后却忽然传来景容的声音。
他问道:“为什么没带过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