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散去,旋风消止。这次为天后驾车的孔雀们已经卸下了辕驾,各自拖着长长的尾羽在草地上漫步,间或停在树荫下偏头梳理身侧的羽毛,姿势优雅,光彩煌煌。
赫柏对母亲的圣鸟说不上喜欢。它们总是昂首朝天,目光冷而锐利,尾羽上的千百宝珠也冷而锐利,犹如王座上镶嵌的宝石。这些华丽的鸟儿从她身边踱过时,尾羽总会唰地竖起,展开成一扇屏障,投下巨大的阴影隔绝她和倾入此间的阳光。它们高贵华美,却又傲慢,且唯我独尊。
小时候她养过一只夜莺,是珀耳塞福涅从大地上带来的。高傲的孔雀并不接受这可怜的小家伙到庭园中去,它只能被锁在宫殿内的金笼里。有一天这小夜莺飞出了黄金的笼子,就再也找不见了。那个负责照顾夜莺的宁芙,赫柏也再没见过。这是在好几年前的春天发生的事情。她因此结识了神使赫尔墨斯。那狡猾的、爱笑的、手持金杖脚踝生翼的赫尔墨斯。
他这会儿在做什么呢?大约在德尔斐和阿波罗一起举杯会饮,畅享音乐吧?现在是春天了,大地上应该是处处花草茂密,百鸟啼鸣,西风暖吹的景象了吧?泉水会从绿荫荫的树根下涌出,淌入清澈的河流,再一起唱着歌儿奔进大海;女孩们手拉着手在原野上采折鸢尾和紫罗兰,要将它们做成敬奉神明的花冠,每个天神都有同等额的一份;少年的猎犬已经开始蓄势待发,训练技巧,只要等待太阳照射的时间变长,酒色的大海也显得友善,绕地的长河会放缓波涛。
万物复苏,大地上的生灵会齐声说,这都是托了从北风之北归来的、光辉灿烂的福玻斯·阿波罗的恩典呀!
那巧嘴雄辩的神使,也会露出狡黠的笑容,向他的好友举杯致辞:“唉呀呀,这都是凭借了阿波罗王的恩赐呀!”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声音就像流水在唱诵,那明亮的绿眼睛肯定频频地眨动,那脚踝上的翅膀肯定扑扇个不停。赫柏这样想象着,噗哧一下笑出了声。他多有趣啊,只要想到,就有欢笑。虽然此人常常为了好玩来欺骗她。
春季的阳光落在洁白的大理石柱上,地面映出斜斜的影子,她从柱廊错落的光影间穿过去。母亲大概才从这里经过不久,空气中还浮动着馥郁的芬芳。门廊下的石榴遵从奥林匹斯女主人的思想,一年四季皆是高大丰挺,绿叶簇生,长枝婀娜,花与果同时沉甸甸地悬挂在枝叶间。
前些日子还含着花苞的骨朵儿也悄悄打开了大半,吐出红艳的瓣与黄金的蕊。这当然是因为小赫柏要成年了。她想。下一刻她开心地、雀跃地想,这一切都是因为赫柏成年了。惊奇和喜悦交织充盈在胸间,她循着母亲身上遗落的香味,张开手臂像只小鸟儿一样轻盈地飞奔起来。
奔跑和香气统统在门口被截断。浓重的云气笼罩在宫室四周,视线所及皆是一片雾白,唯有雕满华美花纹的高大立柱在其间若隐若现。这是父母皆在神殿内的象征,她从小见惯,当下数着立柱,朝厅堂的中心慢慢走。
“……我说了,会遂你的心愿。但这是最后一次。”刚数到第七根立柱,她便听见父亲的声音,正巧下一句便转向了自己,“让我们停止争论。赫柏明天就成年了,都准备好了?”
“需要你这会儿来操心?”女声庄严,略带嘲讽,显然是母亲赫拉在说话。“克罗诺斯的儿子,我再说一次,讲好了的就不准翻悔。”
“可笑,我什么时候反悔过。”
“要我提醒你吗?当年是谁指着阿尔戈斯神庙内的圣火发誓的。”
四面的云气聚向神殿中心,汹涌翻腾。她顺着云气往里面张望,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神王与天后的声音开始变得忽近忽远,时大时小,像冬天里被厚云包裹严密的闷雷,偶然一响,模糊不明,谁也不知下一刻会显现在何方。
胸口一阵憋闷,深呼吸几次才有所缓解,她贴在柱子上,踮起脚,探出头,想听得更清楚些。
“偷听可不是天神的规矩。”雷声骤然滚落到她面前,众神之王眼中射出可畏的电光,脸上罩着浓重的雨云。
“但违规是女儿的特权。”她吓了一跳,旋即一仰头,朝父亲做了个鬼脸。
宙斯双目炯炯地瞪她片刻,牢牢按在赫柏肩膀上的双手转为握住,将小女儿向上举起。“你这小丫头!”他大笑着说。
“啊呀,爸爸!”赫柏惊呼一声,下一刻清脆地欢笑起来。胸口的闷意悄无声息地消去了,她被父亲的臂膀有力地托起,头顶上精心雕镂的天花板流转着云彩。她欢呼着要求,“爸爸,高点,再高点!”
赫柏被宙斯按住的瞬间,宝座上的赫拉脸色微变直起身子,发觉不过是再现了这对父女间常做的游戏后,便重新倚回靠背上。
乌云渐散,芬芳再现。同父亲玩够了,她揽住裙摆坐到母亲膝下。萦绕在宝座四周的云朵轻轻地飘来,蹭在颈子上,带起微微的痒。她把这调皮的轻云捉在手心,仰面笑着看向父母。
赫拉爱惜地摸了摸女儿的脸颊,口中的话却很严厉:“你又跑到哪里去了,我出门前叫你整理自己的东西,你做了吗。”
“做了呀,妈妈。”赫柏答道。
“胡说,你房间里东西扔的满地都是。”赫拉说,“我看你最近心都快飞了。等明天,今天就叫你到雅典娜的神殿去,跟她的宁芙们学手工。织不出一百匹布,明天的宴会就不用去了。”
“不不,妈妈,东西我都整理了,只是还没做完,你就回来了。”赫柏辩解到,同时求助地向父亲看去。宙斯并不为她说话,他站在赫拉这边,帮妻子教育小女儿:“我看你妈妈说得挺对,赫柏,你真得收收心了,总是想着玩。不然,明天你就别去了,那可不是小孩子的宴会。”。
“爸爸!”赫柏大惊失色,一下子支起身来,云朵趁机溜出她的手心,飘回天后的宝座旁。她来不及抓住,转回头来,将嘴一扁,气鼓鼓地看着父亲。
看着小女儿生气的模样,宙斯哈哈大笑,对赫拉说:“或者这次就先算了,你看赫柏,都快急哭了。”
赫拉横了他一眼,这才对女儿说:“下次可没有这样好的事情了。”赫柏重又坐下,笑嘻嘻地把头靠到母亲的膝盖上撒娇。她秀美的卷发披散在身后,宝光辉映下看来宛如一蓬淡金色的流水,浮漾着明媚的光彩,其间还夹着数点细碎的金黄,是微波中飘荡的落花。
赫拉低头细看女儿的头发,以手抚之,慢慢地问:“这都沾了些什么。”
赫柏伸手一碰,在发间捉下来一朵金黄色的娇嫩的小花,举在手里。宙斯也探过身子往女儿手上看了看,笑道:“噢,这不是月桂?赫柏你去阿波罗的神殿了?”
赫柏摇头以答:“没有。我回来的时候为了抄近路,就从他的神殿附近经过了。”那一带的林木多是阿波罗的圣树月桂,暗绿枝叶间花簇细细密密如洒黄金雨,纵使她一路跑得飞快,却总有那么几朵金色的雨露荡荡悠悠地飘入她的头发里。
奥林匹斯女主人的唇角浮出一点笑影:“慌慌张张地,跑去见谁了。”
赫柏多少察知到母亲并不喜欢自己新结识的侍者朋友,便说:“妈妈,还不是你总不准我出门,这也不许去,那也不许去。我一个人在神殿里,孤零零的,多可怜呀。”答非所问,这是做小女儿的才能对母亲如此这般撒娇耍赖。赫拉目光渐渐柔和,当下一笑了之。
“妈妈,你和爸爸在说什么呀?”赫柏依偎在母亲膝上,问到,“我听见我的名字啦。”
“随便说说而已。”赫拉神容端庄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宙斯开口道:“在说你的神殿里还有没有要准备的,免得明天手忙脚乱。哎,明天可真是个好时候。告诉爸爸,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是啦,爸爸!明天,明天多好呀。”赫柏眼前一亮,起身转到父亲那边坐下。“爸爸,我想要你那群老鹰!”
“你要它们做什么?”这下子轮到宙斯好奇了,他实在没看出来自己这娇俏玲珑的小女儿居然对猛禽有所喜好。
“赫尔墨斯老是骗我,我想揍他,可又捉不住他。要是有了这群老鹰,我就能让它们帮我去抓赫尔墨斯啦。”赫柏说道。
“啊哟,光是老鹰只怕还不够抓住赫尔墨斯的。”宙斯兴致顿起,面上一片严肃地为女儿提着建议。“你要知道,赫尔墨斯涉过大海的时候,连脚尖都不会沾湿啊。”
“那要怎么办,爸爸。”赫柏认真地问到。
宙斯故作沉吟地想了想,他说:“这样吧,等明天宴会上,你多给赫尔墨斯灌一些酒,叫他喝得大醉,等他脚上的翅膀也喝醉了,你就捞起金杯,狠狠给他一下子。”
“他可是跟我自夸千杯不倒的呀!”赫柏对父亲的话表示怀疑。
“哪有真正的千杯不倒。”宙斯说道,“你给他斟酒的时候,别往他的杯子里面调其他东西,只倒酒浆。他说什么,你都别理,给他使劲儿灌酒。听爸爸的,到那会儿,你就能把气出了。”
赫柏点点头,又开始担心起另外一件事情来:“他头那么硬,万一把金杯砸坏了可怎么办。能修好吗?”说着她想了想那场景,“啊呀,真把赫尔墨斯砸坏了也不行,我就想教训教训他而已。”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你想怎么办?”宙斯威严地说。
“爸爸,你颁个旨意吧。让赫尔墨斯一天,不,让他一个月之内不许撒谎!闷着他!”
听着女儿一派天真的可爱话语,宙斯再也忍耐不住,发出雷鸣般的笑声。连原本倚靠在黄金座上,挑眉旁观的赫拉也不由得微笑不止。
神王与天后心情欢悦,他们低下头,应允了爱女的请求。一片浓云飘下奥林匹斯的雪岭,被西风吹散成雨洒落大地。雨丝及处,窸窸窣窣地生出柔软的绿茵,再从这芳草中抽出一丛丛茂密的风信子、番红花和紫罗兰。
春雨飘到身上,再被西风神泽费洛斯鼓起的风一吹,也显得寒冷。等待在德尔斐神庙入口附近的神使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甩甩头,又在原地使劲儿蹦了蹦,把罩上身的寒意驱走。这一串堪称逾矩的举动引来周遭专心等候神示的信众侧目。酒神狄奥尼索斯的信徒已经闹哄哄地撤离了德尔斐,现下在此处的是最早赶到的一批日神信众,也是阿波罗最虔诚的崇拜者,自然见不得这等有违礼仪之事。
他回了个真诚的笑脸,往后一步隐入枝繁叶茂的月桂荫下。“太阳还在房子里呢……我父宙斯呀,怎么有种不妙的预感。”神使赫尔墨斯摸了摸鼻子,喃喃自语,寻思最近又开罪了哪位神明。此时德尔斐神庙深处透出一丝朦胧微渺的灵光,凡人的视力瞧不见,只有不死天神的双眼才能察觉。他捕捉到这点光芒,把注意力转了回来。
赫尔墨斯知道的,这是阿波罗的占卜进入尾声的象征。
他现在非常快活。首先,春天已经到了。经历一冬的蛰伏休藏,商人和旅行者们又收拾起厚重的行囊,或者是双脚步行,或者是依靠畜力,纷纷地踏上了道路。他喜爱这些来往不息的人,所以也喜爱春天。
其次,今天是春季第二个月的第七天。再过不久,祭司就会走出神庙宣布今年的第一条神谕了。到那时,他就可以同阿波罗见面,庆贺这位兄长的正式归来。以及带走宙斯每年都要他来德尔斐取的一件物事。
最后,赫柏那缠人的小丫头明天就成年了,可以搬出天后神殿独自居住。他再不必冒着被众神女主人冷眼怒火交相威逼的风险,将她从天后的神殿里偷出来玩耍。虽然他承认,他胆敢这样做,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好玩。
交差结束,找个机会顺道去看看小赫柏吧。哎,小姑娘也到长大的这一天了。他转了转手中的双蛇杖,跃到云端,拉过一团柔软的云朵当作躺椅,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这次是偷走她心爱的银镜与金苹果,还是骗她说冥府的河水也能酿酒?赫尔墨斯眼珠转动,心里闪过几十种把戏。他习惯用谎言为她编织有趣的美梦。他穿行在无数梦的间隙,也为人带去甜蜜的睡眠,自己却不会陷入梦的幻影。死神的兄弟抓不着他的脚跟。就像狼群在山峦间再怎么快速奔跑,也抓不住天空中敏捷的鸽子。
他闭上眼睛,令思绪飞跃在长河所围绕的大地上,聆听每一个路标前旅者、小偷以及骗子的祈祷。
时间慢慢流逝,太阳的光影渐渐从月桂的枝叶间往西滑落。赫尔墨斯睁开眼。这次的等待时间也太长了。换做去年的今日,他只怕已回到奥林匹斯。
他歪过头,从天上俯瞰下去,大地上的德尔斐宛如一个巨大的鸟笼,北部的腾佩河谷是提钩,四面苍翠的群山便是幕障。可惜他曾经立下誓言绝不进入此处,对幕障之中的情形一无所知。眼睑频频眨动间,他瞥见一道熟悉的、醉醺醺的身影,这身影正在神庙附近的森林中骑着驴子漫游。
赫尔墨斯眯起了眼,露出一个笑容。脚踝上的羽翼舒展,他从渐染金光的云层上跃入帕那索斯山脚下的深林,闪到那人的背后,伸手拍拍那因醉意耷拉的肩膀:“伙计。怎么,你还在德尔斐?对啦,你养的那只小鸟儿呢?”
这一章前前后后重写了三次,大雾。删掉了后面两个情节点,看看往后怎么加吧。
阿尔戈斯神庙的圣火指伊娥事件,赫尔墨斯与此紧密相关,往后还会再出现。
阿波罗的生日是春季第二个月的第七天,这一说法采用的是《古希腊献祭仪式与神话人类学》的记载,有问题找作者译者不要找我(不是
死神的兄弟指的是睡神。死亡和睡眠是一对兄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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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