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之章——致赫柏 第1章 序章

“我的女儿要出生了。”他忽地开口说，目光依然望着远处。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穿过浓密厚重的黑色的云雾毡毯，是一大片洁白的冰雪与灰色乱石组成的寒坡，往下逐渐有了星星点点的绿意，那是高山上的草甸，下面是连绵的冷杉与山毛榉编织的绿带，还要再往下走一大截才是常青的悬簌木与橄榄、香柏组成的森林。

在他身边的巨岩上，那被铁链铐住的男人听到这话，回应了一句：“那很好，恭喜？”说这话的时候这男人转动头颅，左顾右盼，像在寻找什么。

他心里觉得疑惑，就直接问了出来。

男人答道：“在找你的可爱小宠物。”

这时候他恍然大悟：“噢，你说阿勒克西它们。现在还早，我让它们在云外等着。我走以后再来也不迟。你不会以为我在这里，就不需要接受惩罚了吧？”

男人叹了口气：“我可没这么以为，毕竟奥林匹斯的主人言出必践。”说着挪了一下身体，调整背部与岩石接触的地方。

他被逗笑，纡尊降贵地接受了这句类似赞美的话：“这话可不像你说的，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说：“赫拉的伴侣、提大盾的宙斯，我这不是在夸奖你。”

“没关系。”宙斯答道，“我可以当作你在恭维我。我知道你也喜欢说谎。”他看起来心情舒畅，连聚集在周围的乌云都显得轻快了几分。

“好吧，那继续说，说说你的女儿？要知道，这几百年除了你，还有那个充作众神信使的你儿子，也没别人敢来这里。我都快忘记怎么说话了。”普罗米修斯说到，“这次又是哪位美人有幸生下神王的后裔。”

“你认识的，我妻子赫拉。”

“真神奇。”普罗米修斯的目光中透出了讶异，“我还以为会是别人，毕竟你们俩吵吵闹闹已经很多年了。我要记得不错，有一次她把你绑在了王座上，和波塞冬雅典娜他们商量怎么把你放逐——居然还没有消磨掉你们的爱情吗？噢，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有过爱情的话。”

“你说话从来惹人厌。”宙斯捏出一团电光，扔到下界，这霹雳跃过浓密的黑云，直直插到山脚的香柏林中。蓝白色的雷火擦过枝桠，一点星火迅速蔓延成大火，很快将这一整片树林都点燃，林中群兽震颤，嚎啕着四处乱奔。

这是天父宙斯降下的命运，任谁也不敢插手，哪怕是喜好在林间追逐狩猎的射神。又过了一会儿，像是看腻了黑烟与火光，他又捏出一团电光，抛出去震散高天上的云层。乌云瞬息化水流，扑腾着鞭打在正染遍层林的大火上。炙烤众生的火焰被这神威制服，乖乖地倒伏湮灭于余烬之中。余烬被雨水浇成黑色的淤泥，淤泥中又冒出一层细细的新绿。

死亡之后就是新生。

“我叫阿波罗去给这孩子做了个预言。”他探出手一抓，随从的风将一片绿叶恭敬地送到他手心。他捏着树叶，好像被上面的纹路吸引，举在眼前反复观察这花纹的走向。

“然后呢？”

“这孩子是我和赫拉最后的孩子，会给奥林匹斯带来更加辉煌的光彩。但是。”

“但是？”

“但是前路迢迢，好与坏，祸与福，皆不可知。”

“啊……哈？这算什么说法。”普罗米修斯也被逗得笑了起来。

“是啊，所以赫拉很生气，她一生气就会狠狠地骂我，与我争吵，教我不快。”宙斯耸耸肩，接着拧起眉头，“她以为是我授意阿波罗去戏弄她！要不是祭火映照下谎言无所遁形，实在叫她找不到理由撒气。”

“没有关系的，你戏弄她也不在这一次。上回你用大腿生儿子的事比这蛮横多了。”普罗米修斯嘲弄地笑着看他，“你们很合适。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合适做夫妻，很适合做同盟。天神与地祇，同为克罗诺斯的血脉，连那野心和**都一模一样……毕竟权力需要高贵点缀，却并不会被高贵驯服。”

“有时候我觉得光是让阿勒克西啄食你的肝脏也不太够。”宙斯说，“先知先觉者，从你嘴巴里溜出来的话比我想的还要狠毒，你在做什么？”

“调整下姿势，让我的后背尽量多接触点苔藓。这样当我因为肝脏被啄食而痉挛的时候，背上的肉至少不会被这块被你搞了鬼的石头磨得那么烂。”

“你看，谁让你总和我作对。你在人类献来的祭品上捣鬼，我原谅你了，你窃取天火，我也原谅你了。紧要关头，你却不肯告诉我那个预言是什么。同类的事情你做了三次，这第三次，我绝不能放过你。”

“现在我想说是不是已经晚了。”男人又叹了口气。

“是的。那个预言我已经知道了。所以我再给你一个新的机会。告诉我，前些天阿波罗偷偷来找你的事情——我的儿子总以为他能事事做到完美，连隐瞒都要力求毫无瑕疵。”

“普罗米修斯，阿波罗来问了你什么。”

“说实话，我还挺欣赏你的大儿子，不说谎是难得的好品格。”普罗米修斯开口说，继续调整着后背，“告诉你也无妨。他大约是在命运之流里面泡久了，导致摩伊赖也乐于给他一些启示。”

“他说。”这男人的语调一变，古奥而低沉，像一道鸟鸣被硬生生拉长。

“一个梦将奇怪的碎片塞入他的脑袋，没有告知他全貌。他只看见众神的天幕降下，衰老弥漫在神国，看见大地与天空崩毁，他所宠爱的城邦从兴盛转瞬走到沦亡。祭祀的庙宇只剩一片断壁残垣，野花在其中摇曳。除了太阳，一切都已经消沉。”

“……”

“哦，也不是。就连太阳也没能逃过。”这男人仔细地回忆着，“他说脆响清亮，不知从何处来，响声散去后，黑色灰烬纷纷扬扬，充盈世界。大概就是这样了。你好像并不感到意外。”

“你觉得世界是什么？”他并不回应，只把话题一转。

“世界？”普罗米修斯扯了扯左臂，黑色铁链当啷作响。“世界是混沌卡俄斯的仁慈恩赐，众神构成世界的运行，万物在其中生长，繁衍，然后死去，像绿叶春天生芽秋来凋萎，虽有欢乐，更多愁苦，承受着时间的冲刷。只有永乐的众神在时间之外。”

“众神是世界运行的根基。”奥林匹斯的主人说，“而我赐予这世间生灵命运。有时候我给他们的好运气多，有时候我给他们的坏运气多，但无论如何，走到终点，他们的命运都是死亡。那么，世界的命运是什么？”

普罗米修斯没有回答，只是昂起眉毛看他。

“倘若有一天，世界也走向死亡，众神自然会落得跟人类一样的下场。在你面前说这个还怪好笑的。”

“听起来你已经有打算了。”普罗米修斯说。

“那当然。”宙斯的脸上闪过一个微笑，语气内流露出一种严酷的意味，“我是战胜命运的宙斯，必不可能在王座上与奥林匹斯一起崩毁。要是工具不趁手，那就去造新的好了。”

忽然他的神情又柔和下来，愉快地说，“祭典快开始了，斯巴达人在为我焚烧肥美的牛腿。我得去瞧瞧丽达，她也孕育着我的可爱女儿。算算时间，这个孩子会和赫柏前后脚出生。就叫她海伦吧。”

“赫柏？”普罗米修斯不由得皱住眉毛。

“赫拉与我的小青春。”

“你与赫拉给她起这个名字？她……”转念间，普罗米修斯想到某事，大为惊骇地瞪着他，下意识地直身前倾，火神用黑铁打造的锁链立时发力，将这先知死死绷在原地。

笼罩高加索山巅的黑云轰然一声向四方散作暴雨，洗净浮尘。宙斯起身，往前一步跨上战车，雷霆为马风为轮，旋风哮吼作前驱，载着神王朝大地上轰隆驰走。盘旋在云外的飞鹰收束翅膀，坠到先知者的腹部，伸出利喙撕开皮肉，享用神的肝脏。

普罗米修斯咬牙忍痛，蓦地扯开喉咙嘶喊：“宙斯！你真以为自己战胜了命运？你以为什么是命运？”

先知的叩问在空气中转了一圈，慢慢地散落入满地乱纷纷的覆雪中。

无人应答。

他是知道的。从高加索山往下走，南方的层林中，鲜红的巨大毒蝎在追着猎人往大海一路狂奔，而云层以上，光辉灿烂的远射手正邀请他的孪生姐姐寻个地方比试射箭；海岛上穿白袍的公主紧张地掐住掌心，等待被王子拿走另一头的线团停止转动；种子女神仍旧无忧无虑地随母亲在大地行走，她的脚边开着一朵淡黄色花蕊的水仙。因与果缠绕咬合，分毫不错。

他也是不知道的。斯巴达的祭司焚烧完**与没药，手把鲜花的歌队开始吟诵天父的颂歌，美丽的王后轻抚腹部站在旁侧含笑观看，她有预感，自己将生下一个绝世无双的女儿；大洋神女跃出深海，上到奥林匹斯探望自己即将临产的养母，她带去一盏酒神敬献的葡萄酒；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行驶着，可她们的命运，她的命运，终点在何方。

命运？神王把手一松，那枚香柏叶便飘飘荡荡地往下方坠去了。

永恒的夏天还把海岛镀成金，可是除了太阳，一切都已经消沉。——《哀希腊》

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秦王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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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叙述描写会由作者个人喜好决定，并不完全符合古希腊相关史实，也并不是原汁原味的纯古希腊神话风，看个乐就好。[狗头][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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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