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若春和景明 第3章 第三章

又一个周六的午后，阳光比排练时更慵懒几分。祝春和抱着琴谱，如约提前半小时推开了芜城三中大礼堂厚重的侧门。空旷的厅堂里，浮尘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光柱中缓缓游弋，空气里弥漫着旧座椅绒布和木地板蜡的沉静气息。巨大的舞台像一片等待启航的孤岛，而舞台左侧，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正静静蛰伏，琴盖闭合。

她踏上舞台，帆布鞋底与木质地板接触发出轻微的闷响。走到钢琴旁，放下琴谱，指尖拂过冰凉光滑的琴盖。她深吸一口气，翻开琴谱，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手腕上光滑的紫檀木佛珠，压下心头那丝混杂着期待的紧张。

独自练习的时光流逝得很快。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带着散漫节奏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祝春和没有回头，但背脊微微绷紧了些。

“祝老师，这么用功？”贺景明的声音在空旷中格外清晰，尾音上扬带着调侃。他几步走到钢琴另一侧，随手将挎包丢在旁边椅子上。

祝春和抬起头。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黑色T恤，衬得肤色冷白，额角那道卡通创口贴留下的浅痕在光线下几乎看不真切。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轮廓，他正看着她，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比平时认真。

“提前熟悉场地和琴键手感而已。”她移开目光，落在琴谱上，“你也该早点来热身。”

“这不是相信祝老师的教学水平么，”贺景明轻笑，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搭上琴盖，“再说了，我们的‘棉花’和‘海绵’，总得在这真家伙上试试才知深浅，对吧？”

祝春和被他这比喻噎了一下，耳根微热：“少贫嘴。开盖，准备。”

“遵命。”贺景明掀开沉重的琴盖，乌黑锃亮的琴键暴露在光线下。

两人在琴凳上坐下。位置靠近舞台边缘，空间感不同。贺景明身上那股雪松混着柑橘的气息，在封闭的钢琴空间里似乎更清晰。祝春和不自觉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从第三乐段衔接那里开始？”贺景明侧头看她，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睫毛的阴影。

“嗯。”祝春和点头，指尖落下。

第一个音符清越响起，填满礼堂。祝春和的主旋律如溪流跳跃，贺景明的低音紧随其后。在三角钢琴上，他的音符努力控制得“柔软”，试图“承接”，像写在谱边的“棉花”。然而，空间变化带来新挑战。贺景明在强奏和弦处，力道仍稍显突兀，低音砸下去盖过了高音旋律。

“停。”祝春和蹙眉，“低音是背景，是‘海绵’，要吸住我的旋律，不是压过。力量收，用踏板延长。”她的声音带着坚持。

贺景明没说话，盯着左手，眉头拧起。

“再来。”

重新开始。他刻意放缓触键，效果有改善但不够圆融。祝春和一边弹，一边用余光观察。在下一个需要配合的乐句前，她忽然伸出左手，越过琴键中线，指尖轻轻点在他左手手腕的尺骨处。

贺景明浑身一僵。

“这里，”祝春和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琴音微颤，指尖施加一点向下、向后的微力，“放松这根筋。力量从肩膀沉下来，经过放松的手臂到指尖。是手臂重量‘放’下去。”

指尖微凉，触碰的皮肤瞬间着了火。贺景明喉结滚动，强迫自己专注指令，放松肌肉。当关键和弦再次响起，声音变得沉稳包容，稳稳托住了灵动的高音。两个声部第一次达到近乎完美的和谐。

贺景明微微侧头。她正专注盯着琴谱，鼻尖沁出细小汗珠，点过他手腕的左手已收回跳跃，只有泛红的耳廓泄露一丝不平静。他收回目光，嘴角无声弯起真实的弧度。指尖的音符仿佛注入了新理解，更流畅富有弹性。

接下来的练习顺畅许多。一次次磨合中，呼吸、抬手、眼神，都有了无声默契。贺景明能感知她旋律的方向；祝春和也习惯了他存在带来的压迫感和……某种安全感——当高音需要支撑时，沉稳的低音总会如约而至。

汗水浸湿额发。当最后一个音符悠悠消散，两人停下手，保持姿势，无人说话。只有彼此急促的呼吸交织。

窗外阳光西斜。祝春和低头看着并排放在琴键上的两只手——她的纤细沾着铅笔灰；他的骨节分明带着力量感。距离很近。

“咳，”贺景明率先收回手，轻咳一声，“好像……比想象中顺一点？”

祝春和也迅速收回手，指尖蜷缩，仿佛残留他手腕的温度和肌肉变化。她低头整理琴谱：“嗯。演出能保持这状态，应该不会丢脸。”

“只是‘不会丢脸’？”贺景明挑眉，恢复懒洋洋调调，“祝老师要求也太低了。怎么着也得……惊艳四座吧？”他故意拖长调子，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

祝春和没接茬，小心合上琴盖。“咔哒”轻响为排练画上句号。

“走了。”她抱起琴谱，率先向台下走去，脚步带着一丝匆忙。

贺景明看着她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低笑一声，慢悠悠跟上。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点微凉的、带着指引力量的触碰。

夕阳余晖穿过高窗，将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拉长，在舞台上短暂交叠又分开。琴音的余韵漂浮，某种更微妙的东西，在光影交织的寂静里悄然滋生。

艺术节当晚的大礼堂，人声鼎沸，灯光灼灼。后台的空气混合着脂粉、发胶和蓬勃的荷尔蒙。祝春和坐在角落塑料凳上，指尖缠绕腕间紫檀佛珠，珠子滚过指腹带来微凉镇定。她穿着熨帖校服——白衬衫扣到领口，深蓝百褶裙——许欣冉拍板的统一着装，简洁庄重。

不远处阴影里，贺景明斜倚斑驳墙壁，单肩挎包松垮挂着。他低着头，手机冷光映着没什么表情的侧脸，额角那道浅痕在晃动灯光下几乎看不真切。他似乎感应到她的视线，抬眼望来。

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后台喧嚣仿佛瞬间抽离。贺景明嘴角勾起极淡弧度，随即低头锁屏，将手机塞进裤兜。他直起身，活动脖颈，朝她走来。

“紧张？”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穿透喧闹。

祝春和捻紧佛珠：“有一点。你呢？”她抬头，目光落在他敞开的校服领口下冷白的锁骨。

贺景明耸肩：“弹个琴而已。”他目光扫过她紧绷的肩膀和抿起的唇，声音压低，“怕配合不好？还是怕……合唱队跟不上？”

“都怕。”她老实承认。盛大陌生的氛围让排练建立的默契显得飘渺。伴奏服务于合唱，任何疏漏都影响整体。

“配合？”贺景明笑了，带着少年狡黠和笃定，“不是还有‘棉花’和‘海绵’吗？按那个来，错不了。”他伸出手，摊开掌心在她面前，“至于合唱队……许欣冉说了，他们练得不错。走了，祝老师，该上场了，别让三班掉链子。”

这称呼和动作带着刻意戏谑，却奇异地驱散犹豫。“别让三班掉链子”点燃了她心底集体的火苗。祝春和深吸气，将手轻轻搭在他微凉掌心，借力站起。指尖相触瞬间，细微电流窜过，她立刻松开。

“嗯。”她低声应，跟在他身后穿过忙碌后台，走向通往明亮舞台的侧幕。许欣冉等在幕布边，眼睛发亮地无声加油。身后，三班合唱队已列好队形，同样校服，脸上紧张期待。

厚重绛红帷幕隔绝台下视线，挡不住如潮声浪。主持人声音透过麦克风：“……请欣赏高二（三）班合唱《启程》！钢琴伴奏：贺景明，祝春和！”

掌声如雷，滚烫。

贺景明侧头看她，眼神无声确认。他率先掀开幕帘，踏入炫目光海。祝春和紧随其后，高跟鞋声被掌声淹没。合唱队鱼贯而出站定。

舞台灯光炽热眩晕。台下黑压压攒动人头。祝春和心跳咚咚作响。她走到钢琴左，贺景明站右。两人微鞠致意，掌声再起。

落座。冰凉琴凳触感让指尖微颤。她翻到第一页，目光落在琴键，如同唯一锚点。贺景明调整坐姿，手臂放松垂落，指尖悬停低音区上方。他侧脸线条在强光下冷硬，下颌绷紧，再无懒散。合唱指挥投来确认眼神。

礼堂瞬间安静，落针可闻。

祝春和闭眼深吸，再睁眼时只剩纯粹专注。她抬手，指尖悬停起始音上方。

一个眼神，微不可查。

指尖落下。

清越明亮如破晓的音符骤响！贺景明低沉浑厚的和弦稳稳跟进，精准如排练千百遍。

祝春和的心一定。

指尖跳跃流淌。主旋律如灵巧领航鸟，轻盈勾勒希望轮廓。贺景明的低音化作承载歌声的海洋——完美实践“海绵”的包容，不再生硬砸落，而是充满弹性承托，以恰到好处的厚度延音，稳稳吸住、烘托即将加入的合唱。节奏稳如磐石，每一次呼吸转换踩在节拍点，为合唱奠基。

前奏结束，指挥手势利落落下！

四十多个清澈整齐的声音汇入：“启程吧，年轻的翅膀，掠过山岗，追逐远方……”

钢琴成为合唱忠实伙伴。贺景明的低音如沉稳船身，托着声浪前行；祝春和灵动高音如船头浪花，点缀跳跃光彩。副歌磅礴处，他的低音如深海暗流，有力推动合唱冲向**，未淹没集体歌声。抒情过渡段，触键轻柔如月光涟漪，温柔环绕倾诉。祝春和让旋律线舒展流畅如微风。

合唱队状态被完美伴奏点燃。声音饱满自信，眼神明亮。钢琴旋律与合唱声线水乳交融。贺景明甚至捕捉到祝春和在转音处侧头看向合唱队的眼神——全然的投入与引导。

后台，林如许和许欣冉紧攥着手，眼眶发红。

台下，观众沉浸在音乐中。

**迭起。合唱唱出最激昂的“去追逐那道光！”，祝春和高音穿云裂帛，贺景明低音惊涛拍岸，两个声部与合唱声浪完美融合，爆发出震撼力量！饱满音浪如金色海啸席卷礼堂！

最后一个辉煌和弦被两人同时按下，合唱尾音完美收束。

琴弦余韵与歌声共鸣在空气中久久震颤。

时间凝固一瞬。

轰然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声浪几乎掀翻屋顶。掌声、欢呼、口哨交织。许多人自发站起。

贺景明手指停留琴键微颤。他侧头看向身旁。她也正转头看他，激动用力让脸颊绯红，那双总是疏离的圆鹿般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像落满星光，清晰映着他的影子。唇角扬起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直达眼底，驱散所有过往勉强。

贺景明看着这笑容，心脏像被狠狠撞了一下，随即被巨大的“我们做到了”的满足感填满。紧绷下颌放松，嘴角跟着她向上弯起，带着少年意气与纯粹喜悦。他忘了起身，在掌声和灯光里，肆无忌惮看着她的笑容，确认这共同创造的辉煌瞬间。

直到祝春和被看得不好意思，轻轻推他胳膊。两人如梦初醒，起身与合唱队一起，再次深深鞠躬。掌声更加热烈，经久不息，献给整个三班集体的荣光。

走下舞台，回到侧幕阴影。后台瞬间沸腾。

“太棒了！！”

“完美！！”

“贺景明！祝春和！牛！”

“三班万岁！”

同学们激动击掌拥抱，许欣冉和林如许冲上来紧紧抱住祝春和。她笑着回应，心潮澎湃。

她下意识寻找那个身影。贺景明正被兴奋的男生围着拍肩锤胸。他感应到目光，穿过人群望来。汗水浸湿额前碎发，嘴角噙着未散笑意，眼神明亮，带着只有她才懂的得意、放松，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班主任李国立挤过来，一贯严肃的脸红光满面，重重拍贺景明肩膀，又对祝春和用力点头：“好！弹得好！配合得更好！给咱们三班长脸了！”

贺景明闻言，挑眉看向人群中的祝春和，眼底笑意更深，带着促狭，仿佛说：“看，连老班都盖章了。”祝春和的脸“腾”地更红，低下头，指尖无意识摩挲冰凉佛珠，然而佛珠也压不住心底悄然滋生的滚烫悸动。

舞台喧嚣远去，唯有指尖琴键触感、合唱余音在耳畔回响，以及身边不远处，少年身上熟悉的雪松混着柑橘的气息，无比真实地包裹着她。